铁树开花结铜铃素写沈理阳

刚入职中国少年报,电梯里,胖胖的有点像弥勒的张良冲我挤眼,“报社有你一哥哥,和你一般瘦。”

那时,我瘦得厉害,颧骨突出,眼睛深凹。他说的我哥(玩笑)是副社长兼副总编沈理阳,白皙,精瘦,中山装穿在身上略显旷荡,似乎一阵风吹过就会吹倒。戴深度眼镜,走路似有前冲,总是眯眯笑,嘎嘎笑,温和,礼貌,听别人讲社会上五光十色的一些事情,额头亮晶晶,表情谔谔,“怎么会这样?”

不识时务?呆板?幼稚?天真?萌萌哒?兼而有之。

不吸烟,不饮酒,安闲喝茶的时候极少。不善交际,不搞关系。共事六、七年,没见过老沈任何娱乐,爱好。闲时,心无旁骛贪看稿件、报纸、文件,与其说是这是他的工作,倒不如说是他的习惯和兴趣。脸几乎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阳光射进来,镜片光闪闪的。如无人打扰他,这种姿势可以一直坚持下去。

休说老沈软绵绵,唯唯诺诺,棉花糖一样,这是表面。他是无锡人,看官,无锡话属吴方言,但不像苏州话圆润,发糯,老沈骨子里硬邦邦的,倔。就像无锡话一样,硬,不转弯,梗得很。

八六年,报社组织中日少儿书法比赛,毕,老沈率团赴日,为获奖的日方少年颁奖。行前,老沈致电外交部亚洲司,王毅听完后说:“民间组织,少儿活动,不用来部里。”老沈梗劲上来“要来的,少年儿童的事很重要,要汇报的。”老沈真不知道亚洲司、日本处格外忙,天天有数不尽的外交事务处理,紧急事件一来更须急办。

老沈还是去外交部了,偏偏王毅又是事必亲为,善于倾听的外交官,老沈从少年报的历史,书法活动的意义、策划、落实、成果,不厌其烦,絮絮叨叨。“报社天天收到好多麻袋的小孩书法作品。”老沈手张开,向上,又往下,开心地做出麻袋的形状。老沈谈了很久,面对天真、认真的长者,王毅不忍打断他,尽管手头有亟待处理的公文。

看官,那些年赴日代表团如过江之鲫,有些需要和外交部门联系的,也是浮皮潦草,有的人心长了草,专往新宿(红灯区)跑,还有的人迷恋人体盛(在几乎裸体的少女身上享受美味大餐)。老沈和他们截然不同,这给王毅留下很深的印象,两次和我说起:“这样的干部真的不多,值得钦佩。”

党性的纪律、规矩,儒家的方正、清廉,好人的纯朴、向善,加上无锡人的执拗、耿直,在老沈身上,已融入血液,渗入骨骼,浑然、纯然,坚守,散发。

记得有一天,上班后大家发现,每人桌子上都摆放着几个鲜艳的大苹果。原来,老沈和中学生报主编司惟赴甘肃马兰军事基地采访,基地送他们一筐苹果。常理,将苹果带回家并无不妥。老沈和司惟却执意将苹果带回报社,让大家品尝。

一位编辑因病住院,老沈走了很远的路,星期天悄然探望,携带和护卫着一罐满满的,热热的鸡汤,在她床前,老沈孩子似的将汤罐稍稍拎起,说:“你吃吧,这是我自己刚刚烧的。”很多年了,那位编辑一直记得那感人的一幕。

另一个事情却有些酸楚。一次,报社发大米,每人一袋。老沈局级干部,论理,司机应将大米送至老沈家。但他自己从来不让司机为自己拉东西,再加上平日不摆架子,更遑论威严,一丁点儿没有,不开胡,谁愿为他服务?或者,来俗的;“师傅,帮帮忙,把我的米送回家。”一两盒中华烟塞进司机口袋,司机焉有拒绝之理?

老沈不会,也不想,常见他下班最后一件事,弯下腰,从米袋慢慢地、一点点往一只布书包袋舀米,盛至半袋,老沈出门。下三楼,似有些费劲地拎着。慢吞吞,微晃,向前。往北,至东直门外。一次,车站上,我看见老沈推推眼镜,有些茫然、懵懂地看着乌泱泱等车的众多年轻乘客,车一停,不管不顾地抢上。人满了,老沈只得等下一辆。

那时,报社只有一辆小车,接送他和总编辑。但有时,车安排不开,老沈便坐公交。无法想象老沈如何挣扎着或被推搡着拥挤着上下车的。

“我哥”瘦弱无力呀。

有一回,我正在总编辑办公室汇报什么事。总编辑是女士,处理公务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忽然,老沈急急闪进屋来。

“我要出趟差。”

“好呀,老沈。什么事情?”

总编辑示意我停一下,咔哒,合上桌上文件夹,带着询问表情面向老沈。

“一头牛进学校操场了……”

总编辑打断他,眉头略拧。“牛,什么牛?”

“黄牛,老进来,学生没法上课了。”老沈手摊开,着急的样子。

和老沈共事几十年,总编辑当然知道老沈的梗脾气。

“哦,要去采访?一定要自己去吗?派一个人跟你去?”

“我要去的呀,牛进操场不得了!”

(瞧,和牛较上劲了。)

知道老沈掰不开了,总编辑换了话题“去什么地方?”

“溆浦。”

看官,麻烦你这会儿到天安门广场随便拉十个人(湖南人除外)问问,知道溆浦吗?十一个人都会摇头。这溆浦靠着湘西,当年屈原流放之地,没直达火车,离怀化也有二百多里。那会,火车贼慢,没高速路,长途汽车破旧,走走停停,慢得邪乎。当时治安不好,抢劫、诈骗时有发生。

老沈重复了两遍溆浦,总编辑不再纠缠;“要不要让办公室和当地团委联系一下?”

“不用了,溆浦有通讯员的。”

报社的通讯员各有不同。有的本身即团委干部,呼风唤雨,应酬八面。派个车,安排食宿,全程陪同,小菜一碟。有的普通老师,无权无钱。此次反映某学校围墙坏了,农民的牛闯进操场的通讯员便是该校老师。

报社定期出通讯员简报,每期,老沈看得分外仔细。脸快贴到纸上看。仅为了一头扰乱学校的牛,又路途不便,派个记者去就是了,副总编辑何必亲历前往?可谁栏得住老沈?不知道年近花甲,高度近视的老沈,如何跌跌撞撞买票、从北京出发,再转车到怀化,又坐长途汽车站,颠簸、晃悠,前冲,费劲巴拉寻到溆浦的。

后来,我看到溆浦通讯员(名字忘记了)来信,说,他没有想到副总编自己摸到他家的,很激动。“摸”字形象,一是湖南话老沈听不懂,老沈的话人家也听不懂,当地的街巷又曲里拐弯,可不是摸来的嘛。

通讯员带老沈找新闻媒体,找教委,事情圆满解决。围墙修好了,黄牛再也进不来了。中国儿童报发表了老沈写的小通讯,三百多字,署名是本报记者沈理阳。

一般总编大致看个标题和重要的文章,把把关而已,别的就不操心了。老沈是事无巨细,编辑发上的所有文章,从原始稿到付印样,就连中缝都看得细细的,真真的,别字、错字、不合儿童口味的语言,休想逃过他的法眼。真个火眼金睛。和大报的老总相比,老沈未必有很高的学识和宽广的视野,但他几十年矻矻、痴痴,潜心,静心,对儿童新闻的钻研,揣摩可谓炉火纯青。

有一回,他审看编辑发上的一篇国际新闻,内容是写美国飞机在某个小国狂轰乱炸的消息。老觉得原标题不形象,足足憋了二三十分钟,挥笔改成“要和平,不要炸弹”,简洁,明了,确乎高手所为。老沈嘎嘎笑笑,止不住跑到编辑办公室,和大家分享。我发现,只要老沈高兴,从这间屋到那间屋,近乎小跑,或者是微跑的意思。

看官,前面写老沈,笠翁用了“纯然”这个词,纯然,正是泰戈尔沉醉于心的天真的儿童心态,李白不也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微醉吟哦吗?

老沈时候像老小孩,会上还是会下,谁都可以和他争辩,和他开玩笑,甚至说他。我就说过他:“老沈,别老看文件,多到学校走走。”老沈无奈叹气,话语带着诚恳:“哎,你不懂,文件还是要看的,也想去学校,了解一些新鲜事,老走不开呀。你们要是去学校采访或是参加活动,我要有时间,你们就带上我。”

机会说来就来,儿童报要和石家庄少工委联合搞一次活动,问老沈去否?“好呀,我去。”火车上,老沈和大家说说笑笑,老沈特别开心。他分不清“三”和“山”的发音,就教他。我们起哄让他请客,他无可奈何说:“我没有权利拿公家的钱请客呀。”

约定,等退了,用他自己的钱请客。

老沈资格老,建国前参加革命。当时,上海地下党创办党第一张儿童报纸——新少年报,(中国儿童报前身),开始,他是报童,瘦小,不引人注目,推着单车,操着外地口音,遇到盘查,机警应对。秘密运送、张贴报纸,宣传党的主张……老沈是有心人,一条路走到底。跟着记者、编辑,跑学校,进工棚,钻弄堂,培养小记者,当扫盲小先生,学采访,学编辑。日久天长,也有些模样了。

后来他积劳成疾,营养不良,患上肺结核,当时是很危险的病。党组织从不多的经费中凑出五块大洋,让老沈安心回乡下休养。

农村新鲜的空气,太湖的鱼虾,苏南的青菜、萝卜滋养了老沈,他自己也没想到,身体竟一天天好转。回来前,地下党没有明确让老沈回来,担心他身体能否康复。老沈却义无反顾地回到上海,找到党组织。

别以为国民党将溃败,轻轻松松,便可迎来解放,吃上公家饭,当干部,坐小车。看官,这上海不比重庆,重庆特务屠杀渣滓洞革命者,还有不少人越狱逃生,毛森(警察局长)的行刑队可是老辣凶狠,冲锋枪轮番突突,上海龙华监狱关押的共产党人全部辗转、挣扎和仆倒于血泊之中。满街的军警宪特整天抓共产党。老沈小小年纪,不忘初心,一心向党,是冒杀头危险的。

这里,还要刺一笔,说几句不当说又必须说的,老沈文革中左了些,整过人,尖着嗓子批斗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个年代,谁能完全清白呢?况且,老沈也受冲击,下放潢川干校种地、放牛五年。

很多年前,我和廖沫沙同桌吃饭,我叫他廖老,他笑笑说,还是叫廖沫沙吧,又吟起“一棵藤上仨黑瓜,邓拓吴晗廖沫沙。全国人民都喊,你那会小学生,不喊才怪呢。”我说,我错了。廖老朗声大笑……

文革是无法无天的罪恶,也是人性丑恶的裸露,每个人都当反思。我想说的是,文革后,老沈严于律己,工作兢兢业业,从没有整过人,即使是在小平南巡前,社会上包括报社似有一些左的思潮涌现,老沈依然如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老沈下放时,有一天晚上,干校在二郎岗放电影,众流放者踊跃前往观看,那会儿,电影稀缺。快半夜,忽有人发现老沈未归。三四里路,又是熟道,本无危险,但都知道老沈走夜路懵懂,又近视得厉害。潢川是洼地,这白鹭河发水时也凶险,大家怕了,全体集合,手电乱晃,四处搜寻,呼喊他的名字,此起彼伏。

最后,在一条岔路上有人找到跌跌撞撞,有点迷糊的老沈。

“你走岔了!以后走路跟着人家走。”“我觉着走得对呀。”

“你就是梗。”

墨黑夜,友善的哄笑,一片。

还有有趣的事,一大早,刚起床,众人便听见老沈屋外兴奋地叫起来:“骆驼肉!今天吃骆驼肉!”缺油少肉的日子,何来骆驼肉?但老沈极认真,不会撒谎,大家将信将疑,涌向食堂。开饭,一瞅,又气又笑,何来骆驼肉,原来是绿豆粥。

“绿豆粥,你怎么说成骆驼?”

“是呀,是骆驼。我说的是骆驼呀。”

行文至此已夜阑。眼前清晰地浮现起这位耿直、磊落,纯真,可爱,始终如一的真正共产党员——沈理阳的形象。

老沈75岁因病故去,已有十年左右了吧,大家都怀念他。用锡剧《珍珠塔》一句唱词收尾“铁树开花结铜铃”。这缤纷于铁树的铜铃,其清气、色泽和韵味,永存络绎不绝的赏花人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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