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著名的“千分考”——即复旦大学自主考试——出过一道题目:“《西游记》里有多少妖怪?”考生惊呼“奇葩”,因为《西游记》里的妖怪形形色色,大小不等,最先进的计算机都无法算清。现在如果我出一题:谁是妖精中的“人气王”?是否也会被斥之为“脑残”呢?
没想过收获多少鲜花,但自信会比复旦的“倒霉蛋”好些,不至于荣获“差评第一”被口诛笔伐,因为大家的答案都比较明确:白骨精。
然而,假想中的考生满意了,我却意犹未尽。我预设的深意其实在于:在《西游记》中最负盛名的妖精为什么偏偏是她?出没于荒野、身份低贱的白骨精何以“逆袭”精英、“倒逼”主流,一举成为“影响力至上”的第一妖?
查阅《西游记》,人们或许不知,白骨精的故事其实并不著名。在《西游记》中,各色妖精也是有“身份证”的,等级森严,就像如今大学里的职称分为教授、讲师、助教一样。第一等是仙佛(当然通常是仙佛的跟班仆人)下凡,如金(银)角大王、黄眉老妖、黄袍怪、金鱼精等,他们内部的进一步排名须由各自主人的地位决定,于是“玉帝大还是如来佛大?”便成了又一个问题。第二等妖怪虽不是仙佛派遣,但最后有幸皈依仙佛,如号山枯松涧的红孩儿怪做了观音菩萨的善财童子,黑风山的黑熊精做了佛教圣地南海落伽山的守山大神。第三等就是白骨精、树精、蛇精、蜘蛛精之类,他们多是平民出身,出没于荒山野岭,没有高贵的血统和强有力的奥援,只有孜孜矻矻,苦修千年,希冀得道成真,最后还难免命丧金箍棒或九齿钯下的悲惨命运。白骨精正是这样的“万年僵尸”,她形象丑陋,性格“扁平”,武功低劣,只会化妆惑人,可惜其骗术又不高明,每次都被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识破。从文学描写看,“三打白骨精”故事简单,篇幅短小,精彩程度远逊于“三调芭蕉扇”和“真假美猴王”。《西游记》中的四十来个除妖故事,多半需用若干回目进行叙述,平顶山故事甚至用了整整五回文字。而“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从开始到结束,仅用了区区一回的篇幅。可见它是何等的简陋,何等的不被小说作者所重视。所以说,白骨精原来正是妖精中最不起眼的小角色、受气包。
俗话说,“千年铁树能开花,晒干咸鱼会翻身”,成功,重要的不在自身,而在机缘巧合。著名思想家范缜曾揭示人生成败的所谓“因果”: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坠,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1]
出身不好,没关系的;梦想着,等待着,永不放弃,才至关重要。白骨精沉寂千载,终于迎来了爆得盛名的大机缘。
上世纪中叶,绍剧复兴,猴戏崛起。年,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将著名绍剧艺术家六龄童主演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拍摄成彩色影片,并由文化部统一安排于翌年的儿童节在全国公映。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早、最优秀的神话彩色戏曲片之一,荣获第二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戏曲片奖,并发行72个国家和地区,风行海内外。
据相关文献显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陈毅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曾亲观绍剧演出和同名电影。惯于“发飙”的大诗人郭沫若先生连续观看六次,并先后写成两首律诗,惹得毛泽东主席读后诗兴大发,主动唱和,于年11月17日写成《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诗。诗曰: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不仅留下了大气磅礴的千古名篇,并以此抒发了国家领袖对其时风云激荡的国际形势的看法,用艺术的形式概括和总结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斗争实际,指出了斗争的规律和策略,从而深刻地影响了我国的外交政策和政治格局。——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难得的一段文(艺)坛佳话。白骨精籍此名扬天下。
有了梦幻般的开端,白骨精的好日子还在继续。时至今日,随着社会生活的变迁,人们的审美心理、标准以及时尚、流行都在发生流变。比如白骨精原先是一个以假乱真、特别是以美色诱人的邪恶的化身,为人不齿。记得当年曾有“四人帮”祸国殃民,其中一人为妖娆女性,郭沫若先生即怒斥其为“精生白骨”。但是现在呢,人们普遍看重女性姿色,谓之“颜值”,你要撩拨人,首先得是红颜、美色醉人呀!年轻女性主动向异性示美、示好甚至示爱都被视为落落大方的表现。“魔鬼身材”——就是白骨精(化身美女)的身材啰——成为广大女性近乎痴迷、发狂的追求,有的人拼命节食、瘦身,有的人性子急,等不得,医院动刀子:拉皮、割肉、削骨。
我发现,白骨精其实智商很高,秀外慧中。那个“吃唐僧肉”就是她的发明,当许多妖精忙于支起鼎炉、日日炼丹,追求长生的时候,她已经“领先一步”想到了“吃唐僧肉”的捷径。吃人,自古以来就是最丑陋的事情。史书多有“人相食”的记载和批判,威武崇高如汉武大帝也因发生“人相食”事件而饱受史家诟病。[2]白骨精却能化腐朽为神奇,使“吃唐僧肉”成为一个不乏审美意味的专有词汇。现如今,所谓“唐僧肉”,就是充满价值诱惑的香饽饽,人们争相逐之。
最近白骨精这一形象的意义又有所翻新:既可以借指白领中的骨干、精英——“白骨精”,还可以指代高校中那些处境不佳、怨声不绝的老讲师——即“万年僵尸”,成了一个现实蕴含丰富而又不失幽默的“共名”,而且在这些带有黑色幽默的自嘲和戏谑背后蕴含着丰富的现实意蕴。白领中的“白骨精”我不熟悉,但作为高校中人,对老讲师的悲苦处境我是感同身受,一旦沦为“万年僵尸”,荣誉、经济双双受损,绝对比诸“青椒”们的遭遇更加不堪,起码“青椒”的前途是光明的,有的还将大红大紫。
毫无疑问,白骨精如此丰富的“比德”象征意义,还有其不断衍生、更新自身价值的功能,使她从《西游记》那个精魅世界中款款走入了我们的生活,由一个书中的三线妖精蜕变成为最受欢迎的当代“人气王”,反观其他妖精则都不具备这一特殊魅力。所以,妖精中的头牌、翘楚就只能偏偏是她。真个是:白骨精——书中受气包,书外“人气王”。
最后想说:绍剧,是我的家乡戏——我们绍兴市的地方剧种,禁不住要自豪一把。它与《西游记》最有缘分,改编、移植了《平顶山》、《闹乾坤》等许多流行剧目,对《西游记》的现代传播功不可没。比如这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改编者别具慧眼匠心,对故事进行了艺术整合和提炼。剧中的白骨精变脸转型,不仅容貌姣妍,武功了得,而且工于心计。她与孙悟空打成平手,又施毒计诱使唐僧逼走悟空。如果不是猪八戒灵光初现,在花果山“义激猴王”,促使孙悟空重归师门,与两位师弟等联手除妖,白骨精险些大功告成。如果那样,灵霄宝殿或者灵山灵鹫峰上多出一尊神佛为后人礼拜也未可知。补充一句:“义激猴王”原是“黄袍郎——百花羞”故事中的情节,与白骨精毫不相干,剧作挪用过来,丰富了剧作的内容,映衬了白骨精的性格,不失为绍剧成功的创造和神来之笔。
所以我说:绍剧,正是名副其实的现代白骨精之母。
[1]姚思廉:《梁书·儒林·范缜传》。
[2]班固:《汉书·夏侯胜传》: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过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秋至今未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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