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下起了第一场秋雨，细细碎碎，断断续续。窗外那些稠密的香樟叶子，像是一条流水，沙沙沙，沙沙沙，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日日夜夜，平静又响亮地流着。

岁月也是这样。在一张桌子前写材料，仿佛只是经过几个春秋，突然就到了不惑之年。参加单位新员工座谈会，看着青春勃发的面孔，听着意气风发的发言，默然一想，自己职业生涯已经快20年了。猛然一惊，20年过去了，20年已经没有了。那天，在地铁里，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向我问路，竟然叫我阿姨。旁边还有个女孩儿，可能大着几岁，说“是姐姐不是阿姨”，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怅然若失了。

人是怎样长大的呢？太阳东升西落，草木繁荣淍落。忽然有一天有人叫你姐姐了，忽然有一天又有人叫你阿姨了。我推开窗户，看见一群大雁，呼啦一声从窗前掠过，在空中悠悠地飞。灰的，褐的，黑的，忽而向南，忽而向北，翻飞着，叫唤着，不时变幻着队形。而我神思恍惚，它们是不是去年经过我的那一群？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似乎就是那一群，永远都是那一群。可事实上呢？那飞来飞去的雁们，又飞向了何方呢？

楼道里有个花盆，养着一棵铁树。它什么时候在那里的？我记不起来了。可能，它比我来到这座房子还要早。但是我不曾察觉到，因为它不曾开花，也不曾落叶，似乎也不曾长大，就这样静静地呆在角落。直到这个春天，我发现了它。

桃李花开的时候，孩子养了十几条蚕，每天都会去小卖店买桑叶。可是有一天下午，我们去爬山，到半山腰时已是华灯初上，突然想起没买桑叶。等回家小店肯定已关门，怎么办呢？于是，我们在山间小路蜿蜒而行，试图在这座大山里找到一株桑树。可是，一棵棵树看过，满山苍翠，都没有找到。回家路上，孩子非常沮丧，他担心第二天蚕会饿死。

走到楼道拐弯处，孩子突然惊喜地尖叫：“妈妈，这是桑树！”我俯下身来，在硕大的铁树旁，居然长着一棵瘦瘦的桑树，零星长着桑叶。是哪只歇脚的鸟儿带来了这棵桑树种子？又是什么时候，在这阴暗的角落里，这个小小的花盆里，它努力地长，居然长到1米多高。

有些花木，绚丽夺目，让你忍不住心怀期待，远远地，就迫不及待想走近她，一睹芳华；有些花木，幽微细小，当你走远了，才惊觉幽香阵阵，不禁回眸抬首，细细体味；有些花木，长在你无数次走过的路边，却从未发现过，直到某一天不期而遇，让你驻足停留……一些人，一些情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在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的诗里，我读到了纯净、光明与温暖。原来，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和一草一木，都可以如此诚挚、欣喜、宁静地，爱着阳光、大地和这个人欢马叫、喧腾不息的世界。

回到百里之外的故乡。迎接我的，是送走我童年、青年，伴着父母走进老年的老院子、旧房子和苦楝树。此刻，一切都染上了浓浓的秋意。收割后的水稻，蔸蔸又长出了浅浅的绿，棉田的颜色变得暗紫，几株懒割的玉米叶子在风中飘摇，路边的杂草已显颓势……母亲用篱笆圈起的小菜园，紫的是茄子，红的是柿子，辣椒红红绿绿地挂在枝头，叶子却已泛黄；攀缘在篱笆上的扁豆秧，细细的藤蔓已经裸露出来，间或有几个小扁豆顶着发蔫的紫花；一蓬丝瓜藤，叶子已快落尽，只有两个干黄的老瓜种还连在上边，在深秋里无一不疲态尽显。

只是阳光正好。老屋外，有块空旷的土坪，是阳光最敞亮的地方。最后一次回家看奶奶，她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低矮的屋檐，背后是红砖土墙。黑灰色的瓦片垂着耳朵，仿佛在倾听什么。我每次回家，第一眼就是朝那个地方望去，喊一声奶奶，奶奶立即抬头起身，灿烂的笑容，如阳光下绽放的菊花。

奶奶的变化不像四季更替那么明显。白发似乎多了些，皱纹也更深了。她坐在条凳上，整叠那套送老的衣裳——这是奶奶72岁那年做就的。当时她老人家还很健朗，我并不赞成她这样预备，但奶奶执意要做，说“不备好怎么行？要体体面面到那边去！”5个年头过去了，奶奶依然精神矍铄。

自从有了那套送老衣裳，每至春秋末季，奶奶就要挑个晴好天气，把它从柜子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晾晒，然后放上樟脑球，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回原处。

阳光不老。一如既往的光束里，尽情跳跃着生命的尘埃，但奶奶不见了。如今，老屋外的土坪里，空落落的。一株蒲公英在斜阳里，孤孤单单地摇曳。阳光无声无息地带走了奶奶，又依然照亮着那里。

只是奶奶再不会知道，那块被阳光温暖的地方，会成为亲人心中最大的疼痛——无论哪一次回家，我的目光总是朝着那个地方看，然后怔怔地站着。似乎，奶奶依然坐在那里。

三年了，房顶上几株荒草，依旧在岁月里枯荣；门窗、梁檩已旧得漆黑；窗棂上挂的蜘蛛网，正随风摇摆；房根下的滴水砖上，时光打下了深浅不一的印记；梁上的燕子，早已不知去向，只有窝巢被灶烟熏得黑黄——我看着，心里几许失落：春色已远，秋色渐深。走出老屋，门前的白杨树上，一片叶子落了下来。（完）

朱红梅，女，任职于长沙铁路公安处，长沙市、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散文、评论类稿件余篇60多万字。年5月开始，应邀在广州铁道报上开辟评论类专栏“红梅E语”，目前已刊发稿件90余篇，获广州地区企业报好栏目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