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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回·眸
张枣,湖南长沙人。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文学激情燃烧的20世纪80年代初,少年张枣顶着诗歌的风暴入川,二十诗章惊海内,以《镜中》、《何人斯》等作品一举成名,成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诗人柏桦说,他20出头写出的《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就足以让他的同行胆寒。他精确而感性的诗艺,融合和发明中西诗意的妙手,一直风靡无数诗歌爱好者。年3月8日因肺癌逝世。
张枣散佚的诗
◆给另一个海子
你千万别像他那样轻生。
整个世界最令我提心吊胆的
就是你
和灯
你要时刻警惕
自己,别撒手
揪紧自己就像揪紧气球
也别让别人和烟头,碰你
整个世界老想着将它自己拆毁。
提琴挪了一下,像妨碍了狼走过
从不雨的四月窗口望去
夜与荷花都不肯出来——缝隙
越来越多;有飞鸟的地方就有角落。
世界是这样这样
为何不是那样那样?
它拆了毁了
却又像乒乓球
被打上桌
狂暴的金鱼跳出水缸
妖魔般地
在水泥地上,起舞......
......唉,我们
虽然我们的水不再让我们呼吸
虽然子夜下着星辰
虽然列车无奈地奔向下一刻的剧痛
但你必须活着,可怜的孩子
活着就等于呐喊:
永恒的中国!
**此诗由陈东东提供,他对此诗的说明为:此诗见年第一期《今天》复刊号。同期有张枣的另一首诗《希尔多夫村的忧郁》。因此,此诗应写于年初或之前。
◆希尔多夫村的忧郁
小酒吧的窗口风车张牙舞爪。
我在何方?星期一的童话,水
向木蜿蜒。戴花头巾的妇女牵着
儿童,准时赶到长途车站。
带乡音的电话亭。透过它的玻璃
望着啄木鸟掀翻西红柿地。
暗绿的山坡上一具拖拉机的
残骸。世纪末失声啜泣。
几天来我注意到你的反常,
嘴角留着乌云的滋味——
越是急于整理凌乱,
东西就越倾向于破碎。
◆哀歌
浴盆里我发现一根
谁的落发。粘伏在
灯光规定的边缘
像它修长、失传的主人,准备
过冬。祭奠哪一个夜?
我来回踱动,想把你
捧进我冲动的掌中
灯下的一切恍若来世
或许用水冲掉。焦灼的
急流徒然喷射。或许哪天
它又会从内部脱谢
或许哪天世界会改变。
**张枣在年3月25日写给友人柏桦的信中附有此诗
◆一个发廊的内部或远景
1江南小镇。闷热就像乌托邦。电扇吹得所有人的骨头飘起来,但谁也不许散架。小石桥上,游客三两,点戳风景,其中一个是从北方畏罪潜逃的税务官。
2我也是一个有好几种化名的人,正憋住暴笑,筷子伸向醉虾。空气之空被旋搅得残破不堪。老板的第六十四副面具开口了,说的仍是一个哑谜:“干净,我是它的奴隶,因为它是明摆着的,因为它也是无止境的,你得时刻跟在它后面收拾。”一个女人插嘴说:“我们老板人好。一次我从楼上望去,看见他醉了,跪在马路中央,他挽着袖子要把斑马线卷回家来。”3我睡在凉席上却醒在假石山边。蝴蝶携着未来,却重复明代的某一天。这一天,你只要觉得浑身不适,你就知道未来已来临,你只要觉得孤独,你就该知道一切全错了,而且已无法更改。无风之际只有风突然逆着流水站起身来,像一个怒者,向前扑着,撕着纸,当你的真名如鸣蝉的急救车狂奔而来。
**颜炼军的维吾尔语诗人朋友吐尔逊·帕尔哈提先生在选编当代汉语诗选时,从诗人杨炼先生处得到此诗,后转给颜炼军。帕尔哈提也是张枣在中央民族大学任教期间的朋友。
◆昨夜星辰
对于那些认为我要离开的人
离别宛若一阵吮嗅过的香味
青山未改,秋水天光一色
我会在一个众人交口认定的黎明
离开这里,我崇尚过寂寞
身披命服却从来两袖清风
对于那些瞧不起间谍的人
我乃是掠过某桥梁的名字
去毁灭自身,同时又祸及另一城池
有谁知道最美的语言是机密?
有谁知道最美的道路在脚下?
我只可能是这样一个人,一边
名垂青史,一边热爱镜子
出发的时候让一切原封不动
对于那些认为要离开的人
我就是昨夜星辰,再不想见他们
**此诗系首都师范大学博士生赵飞先生发现后告之颜炼军,刊于年《星星》第12期,经颜炼军与柏桦先生的回忆和确认,确为张枣作品无疑。
◆鹤
稿本之一:
鹤?是在叫我吗?吾非
鹤也。我只是在高塔楼顶歇过脚
在你杯口喝一小口水
稿本之二:
鹤?我不知道我叫鹤。
鹤?天并不发凉
我怎么就会叫做鹤呢?
鹤?我扬起眉,我并不
就像门铃脉冲着一场灾难。
鹤?是在叫我?我可不是
鹤呢、我只是喝点白开水。
天地岂知凉热?
**《鹤》的两个未完稿,系张枣病中最后的日子躺在病床上所写,字体隽秀,但笔记潦草,没有标注具体日期。手稿由宋琳先生根据草稿辨认出,发表在《今天》年张枣纪念专号由宋琳撰写的“编者按”及年9月江苏文艺出版社的由宋琳和柏桦编选的《亲爱的张枣》一书宋琳的《缘起》一文。宋琳文中有语:张枣另一首《鹤君》有:“别怕。学会藏到自己的死亡里去”之句。
◆Umweg
在撒旦的阳光下
我们执迷得宁愿绕道
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
我们固执得不顾风暴
也许事情十分微小
去道一声别,或者买一盒烟
首先是往常的过道堵了
黑白分明的纸条在警告
“真噁心”,我们诅咒一声
转身下一层玻璃楼,再试试
出去,这时秋天又来阻拦
它把天桥损坏了;那个
上去的螺旋梯呢,拦了一根绳索
那个寒风中立在桥上的工人
我们只瞟见了他一瞬
事后回想起他的眼神和姿态
他手上“哗哗”的小黄旗
虽只是那么一瞬,但我们知道
他就是那个亚伯利恒人
那个殉难的人
那之后他的样子真变了不少
他当然也看见了我们
当然也想阻挡;不过他不是门吗?
既阻挡又让进
他不也是道路吗?
于是我们继续前进,我和我
陌生的同伴
当我们接近最后一张门
她朝我会意地,嫣然一笑
于是我们通过自己到达了
那个永远去不了的地方
去买一盒烟,或者道一声别
在希望的黎明的预感中
我们不是曾发誓不去吗?
在撒旦的阳光下
我们痛苦得象天空
让你对撒旦说:我在这儿
让我对天空说:我不存在
22.okt..Trier
***此诗系柏桦无意中发现。
◆此时此刻
为什么不说得清晰一些?
说得像春花秋月那么明媚
说得像一个故事,一匹骏马
有头有尾
玻璃背后幽远的人
我摸不清你的性别
我指不出你在哪片经纬度
蠕袅,但我看过
你的哭,你的笑,你尖刀的讽刺
我还读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为什么不说得更具体些?
即便是镜中花,水中月
也叫它们掷地有声
请让卑鄙的灵魂活下去
请反对低空飞行
那些君临我们肉体的金
搅乱五行不呼吸的鱼
说,说,请说下去
就用此时此刻的语言
不要等到夜一天天淡下去
不要等到情侣火焰般熄灭
此时此刻
这就是这个故事:
黎明时有一只乳燕突然
斜扦过你的身躯
好像你就是一扇幽门
通过你而通向
神秘的遥远
.4.27特里尔大学
**此诗发表在《作家》年7月号,同期发表的作品有《早春二月》、《海底被囚的魔王》等。由哈尔滨钢克先生发现,转给宋琳。
张枣诗集精选
◆何人斯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为何对我如此暴虐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谁使眼睛昏花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为何不来问寒问暖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你没有脸对人,对我?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疾风紧张而突兀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马匹婉转,长鞭飞扬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镜中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十月之水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易经·渐》1你不可能知道那有什么意义对面的圆圈们只死于白天你已穿上书页般的衣冠步行在恭敬的瓶形尸首间花不尽的铜币和月亮,嘴唇也渐渐流走,冷的翠袖中止在途中机密的微风从侧面撤退一缕缕,唤醒霜中的眉睫就这样珍珠们成群结队沿十月之水,你和她行走于一根琴弦你从那天起就开始揣测这个意义十月之水边,初秋第一次听到落叶2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鸟是空气的邻居,来自江南一声枪响可能使我们中断蒙汛可能断送春潮,河商的妻子她的眺望可能也包含你你的女儿们可能就是她抽泣的腰带山丘也被包含在里面,白兔往往迷途十年前你追逐它们,十年后你被追逐因为月亮就是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花朵随着所猎之物不分东西地逃逸你翻掌丢失一个国家,落花也拂不去一个安静的吻可能撒网捕捉一湖金鱼其中也包括你,被抚爱的肉体不能逃逸3爻辞由干涸之前的水波表情显现你也显现在窗口边,水鸟飞上了山而我的后代仍未显现在你里面水鸟走上了山洞,被我家长河止我如此被封锁至再次的星占之后大房子由稀疏的茅草遮顶白天可以望到细小手指般的星星黄狗往缝隙里张望我早已不在里面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别人的旅店板桥霜迹,我礼貌如一块玉坠如此我承担从前某个人的叹息和微笑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后代在你里面4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开始了就不能重来,圆圈们一再扩散有风景若鱼儿游弋,你可能是另一个你当蝴蝶们逐一金属般爆炸、焚烧、死去而所见之处仅仅遗留你的痕迹此刻你发现北斗星早已显现植物齐声歌唱,白昼缓缓完结你在停步时再次闻到自己的香味而她的热泪汹涌,动情地告诉我们这就是她钟情的第十个月落日镕金,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
◆深秋的故事向深秋再走几日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落下一片叶就知道是甲子年我身边的老人们菊花般的升腾、坠地情人们的地方蚕食其它的地方她便说江南如她的发型没有雨天,纸片都成了乳燕而我渐渐登上了晴朗的梯子诗行中有栏杆,我眼前的地图开始飘零,收敛我用手指清理着落花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仿佛那有着许多小石桥的江南我哪天会经过,正如同经过她寂静的耳畔她的袖口藏着皎美的气候而整个那地方也会在她的脸上张望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清晰并且芬芳
◆望远镜我们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鲜花般的讴歌你走来时的静寂它看见世界把自己缩小又缩小,并将距离化成一片晚风,夜莺的一点泪滴它看见生命多么浩大,呵,不,它是闻到了这一切:迷途的玫瑰正找回来像你一样奔赴幽会;岁月正脱离一部痛苦的书,并把自己交给浏亮的雨后的长笛;呵,快一点,再快一点,跃阡度陌不在被别的什么耽延;让它更紧张地闻着,呓语着你浴后的耳环发鬓请让水抵达天堂,飞鸣的箭不在自己哦,无穷的山水,你腕上羞怯的脉搏神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看见我们更清晰,更集中,永远是孩子神的望远镜还听见我们海誓山盟
◆娟娟仿佛过去重叠又重叠只剩下一个昨天,月亮永远是那么圆旧时的装束从没有地方的城市清理出来,穿到你温馨的身上接着变天了,湿漉漉的梅雨早晨我们的地方没有伞,没有号码和电话也没有我们居住,一颗遗忘的樟脑袅袅地,抑不住自己,嗅着自己,嗅着自己早布设好的空气我们自己似乎也分成了好多个任凭空气给我们侧影和善恶给我们灾难以及随之而来的动作但有一天樟脑激动地憋白了脸像沸腾的水预感到莫名的消息满室的茶花兀然起立,娟娟你的手紧握在我的手里我们的掌纹正急遽地改变
◆蝴蝶如果我们现在变成一对款款的蝴蝶,我们还会喁喁地谈这一夜继续这场无休止的争论诉说蝴蝶对上帝的体会那么上帝定是另一番景象吧,好比灯的普照下一切都像来世呵,蓝眼睛的少女,想想你就是那只蝴蝶,痛苦地醉到在我胸前我想不清你那最后的容颜该描得如何细致,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吃,喂养轻柔的五脏和翼翅但我记得我们历经的水深火热我们曾咬紧牙根用血液游戏或者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吧当着上帝沉默的允许,行尸走肉的金当着图画般的雪雨阴晴五彩的虹,从不疼的标本现在一切都在灯的普照下载蠕载袅,呵,我们迷醉的悚透四肢的花粉我们共同的幸福的来世的语言在你平缓的呼吸下一望无垠所有镜子碰见我们都齐声尖叫我们也碰着了刀,但不再刺身碰翻的身体自己回头站好像世纪末拐角和树,你们是亲切的衣襟我们还活着吗?被损颓然的嘴和食指?还活在鸡零狗碎的酒的星斗旁边?哦,上帝呵,这里已经是来世我们不堪解剖的蝴蝶的头颅记下夜,人,月亮和房子,以及从未见过的一对喁喁窃语的情侣
◆楚王梦雨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纷纷雨滴同享的一朵闲云宫殿春夜般生,酒沫鱼样跃让那个对饮的,也举落我的手我的手扪脉,空亭吐纳云雾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枯木上的灵芝,水腰分上绢帛西边的飞蛾探听夕照的虚实它们刚刚辞别幽居,必定见过那个一直轻呼我名字的人那个可能鸣翔,也可能开落给人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她的践约可能中断潮湿的人真奇怪,雨滴还未发落前夕我已想到周围的潮湿呢青翠的竹子可以拧出水山阿来的风吹入它们的内心而我的耳朵似乎飞到了半空或者是凝伫了而燃烧吧,燃烧那个一直戏睡在它里面,那湫隘的人还烧烧她的耳朵,烧成灰烟决不叫她偷听我心的饥饿你看,这醉我的世界含满了酒竹子也含了晨曦和皎月它们萧萧的声音多痛,多痛愈痛我愈是要剥它,剥成鼻孔那么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请你不要再听我了我知道你在某处,隔风嬉戏空白地的梦中之梦,假的荷花令我彻夜难眠的住址如果雨滴有你,火焰岂不是我人同道殊,而殊途同归我要,我要,爱上你神的热泪。
◆罗蜜欧与朱丽叶他最后吻了吻她夭灼的桃颊,便认定来世是一块风水宝地;嫉妒死永霸了她姣美的呼吸,他便将穷追不舍的剧毒饮下。而她,看在眼里,急得直想尖咒:“错了,傻孩子,这两分钟的死还不是为了生而演的一出戏?!”可她喊不出,象黑夜愧对白昼。待到她挣脱了这场噩梦之网,她的罗蜜欧已变成另两分钟。她象白天疑惑地听了听夜晚。唉,夜莺的婚曲怎么会是假的?世界人声鼎沸,游戏层出不穷——她便杀掉死踅进生的真实里。
◆梁山伯与祝英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们每天读书猜迷,形影不离亲同手足,他没料到她的里面美如花烛,也没想过抚摸那太细腻的脸。那对蝴蝶早存在了,并看他们衣裳清洁,过一座小桥去郊游。她喏在后面逗他,挥了挥衣袖,她感到他象图画,镶在来世中。她想告诉他一个寂寞的比喻,却感到自己被某种轻盈替换,陌生的呢喃应合着千思万绪。这是蝴蝶腾空了自己的存在,以便容纳他俩最芬芳的夜晚:他们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脉。
◆爱尔莎和隐名骑士她遇险的时候恰好正在做梦,因此那等她的死刑不能执行,她全心憧憬一个飘渺的名姓,风儿叮咚,吹响了远方的警钟。于是云开了,路移了,万物让道,最远的水翡翠般摆设到眼前。嗬,她的骑士赫然走近她身边,还有那天鹅,令世界大感蹊跷。可危险过后她却恢复了清醒,“这是神迹,这从天而降的幸福,我平凡的心儿实在不敢相信。”于是她求他给不可名的命名。这神的使者便离去,万般痛苦——人间的命名可不是颁布死刑?
◆丽达与天鹅你把我留下像留下一个空址,那些灿烂的动作还住在里面。我若伸进我体内零星的世界,将如何收拾你隳突过的形迹?唉,那个令我心惊肉跳的符号,浩渺之中我将如何把你摩挲?你用虚空叩问我无边的闲暇,为回答你,我搜遍凸凹的孤岛。是你教会我跟自己腮鬓相磨,教我用全身的妩媚将你描绘,看,皓月怎样摄取汪洋的魂魄。我一遍又一遍挥霍你的形象,只企盼有一天把你用完耗毁——可那与我相似的,皆与你相反。
◆吴刚的怨诉无尽的盈缺,无尽的恶心,上天何时赐我死的荣幸?咫尺之遥却离得那么远,我的心永远喊不出“如今”。瞧,地上的情侣搂着情侣,燕子返回江南,花红草绿。再暗的夜也有人采芙蓉。有人动辄就因伤心死去。可怜的我再也不能幻想,未完成的,重复着未完成。美酒激发不出她的形象。唉,活着,活着,意味着什么?透明的月桂下她敞开身,而我,诅咒时间崩成碎末。
◆色米拉肯求宙斯显现“如果你是人就求求你更是人如果你不是如果除了人之外一切都是神就请你给个明证我一定要瞻一眼真理的风采!”宙斯在他那不得已的神境中有些惊慌失措,他将如何解释他那些万变不离其宗的化身?他无术真成另一个,无法制止这个非得占领他真身的美女,除了用死,那不可忍受的雷电——于是他任凭自己返回进自己唉,可怜的花容月貌,岂能抵御这一瞬?!唉,这撮焦土惜未能见那酒和歌的领队,她的亲生子。
◆卡夫卡致菲丽丝1
我叫卡夫卡,如果您记得我们是在M。B,家相遇的。当您正在灯下浏览相册,一股异香袭进了我心底。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象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您的影在钢琴架上颤抖,朝向您的夜,我奇怪的肺。象圣人一刻都离不开神,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我替它打开血腥的笼子。去呀,我说,去帖紧那颗心:“我可否将你比作红玫瑰?”屋里浮满枝叶,屏息注视。2
布拉格的雪夜,从交叉的小巷跑过小偷地下党以及失眠者。大地竖起耳朵,风中杨柳转向,火在萧瑟?不,那可是神的使者。他们坚持说来的是一位天使,灰色的雪衣,冻得淌着鼻血他们说他不是那么可怕,伫止在电话亭旁,斜视满天的电线,伤心的样子,人们都想走近他,摸他。但是,谁这样想,谁就失去了他。剧烈的狗吠打开了灌木。一条路闪光。他的背影真高大。我听见他打开地下室的酒橱,我真想哭,我的双手冻得麻木。3
致命的仍是突围。那最高的是鸟。在下面就意味着仰起头颅。哦,鸟!我们刚刚呼出你的名字,你早成了别的,歌曲融满道路。象孩子嘴中的糖块化成未来的某一天。哦,怎样的一天,出了多少事。我看见一辆列车驶来载着你的形象。菲丽丝,我的鸟我永远接不到你,鲜花已枯焦因为我们迎接的永远是虚幻——上午背影在前,下午它又倒挂身后。然而,什么是虚幻?我祈祷。小雨点硬着头皮将事物敲响: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4
夜啊,你总是还够不上夜,孤独,你总是还不够孤独!地下室里我谛听阴郁的橡树(它将雷电吮得破碎)而我,总是难将自己够着,时间啊,哪儿会有足够的梅花鹿,一边跑一边更多——仿佛那消耗的只是风月办公楼的左边,布谷鸟说:活着,无非是缓慢的失血。我真愿什么会把我载走,载到一个没有我的地方;那些打字机,唱片和星球,都在魔鬼的舌头下旋翻。5
什么时候人们最清晰地看见自己?是月夜,石头心中的月夜。凡是活动的,都从分裂的岁月走向幽会。哦,一切全都是镜子!我写作。蜘蛛嗅嗅月亮的腥味。文字醒来,拎着裙裾,朝向彼此,并在地板上忧心忡忡地起舞。真不知它们是上帝的儿女,或从属于魔鬼的势力。我真想哭。有什么突然摔碎,它们便隐去隐回事物里,现在只留在阴影对峙着那些仍然朗响的沉寂。菲丽丝,今天又没有你的来信。孤独中我沉吟着奇妙的自己。6
阅读就是谋杀:我不喜欢孤独的人读我,那灼急的呼吸令我生厌;他们揪起书,就象揪起自己的器官。这滚烫的夜啊,遍地苦痛。他们用我呵斥勃起的花,叫神鸡零狗碎无言以答,叫面目可憎者无地自容,自己却遛达在妓院药店,跟不男不女的人们周旋,讽刺一番暴君,谈谈凶年;天上的星星高喊:“烧掉我!”布拉格的水喊:“给我智者。”墓碑沉默:读我就是杀我。7
突然的散步:那驱策着我的血,比夜更暗一点:血,戴上夜礼帽,披上发腥的外衣,朝向那外面,那些遨游的小生物。灯象恶枭;别怕,这是夜,陌生的事物进入我们,铸造我们。枯蛾紧揪着光,作最后的祷告。生死突然交触,我听见蛾们迷醉的舌头品尝某个无限的开阔。突然的散步,它们轻呼:“向这边,向这边,不左不右,非前非后,而是这边,怕不?”只要不怕,你就是天使。快松开自己,扔在路旁,更纯粹地向前。别怕,这是风。铭记这浩大天籁。8
很快就是秋天,而很快我就要用另一种语言做梦;打开手掌,打开树的盒子,打开锯屑之腰,世界突然显现。这是她的落叶,象棋子,被那棋手的胸怀照亮。它们等在桥头路畔,时而挪前一点,时而退缩,时而旋翻,总将自己排成图案。可别乱碰它们,它们的生存永远在家中度过;采煤碴的孩子从霜结的房门走出,望着光亮,脸上一片困惑。列车载着温暖在大地上颤抖,孩子被甩出车尾,和他的木桶,象迸脱出图案。人类没有棋手。。。。9
人长久地注视它。那么,它是什么?它是神,那么,神是否就是它?若它就是神,那么神便远远还不是它;象光明稀释于光的本身,那个它,以神的身份显现,已经太薄弱,太苦,太局限。它是神:怎样的一个过程!世界显现于一棵菩提树,而只有树本身知道自己来得太远,太深,太特殊;从翠密的叶间望见古堡,我们这些必死的,矛盾的测量员,最好是远远逃掉。
◆灯芯绒幸福的舞蹈
1
“它是光,”我抬起头,驰心
向外,“她理应修饰。”
我的目光注视舞台,
它由各种器皿搭就构成。
我看见的她,全是为我
而舞蹈,我没有在意
她大部分真是。台上
锣鼓喧天,人群熙攘;
她的影儿守舍身后,
不像她的面目,衬着灯芯绒
我直看她姣美的式样,待到
天凉,第一声叶落,我对
近身的人士说:“秀色可餐。”
我跪下身,不顾尘垢,
而她更是四肢生辉。出场
入场,声色更迭;变幻的器皿
模棱两可;各种用途之间
她的灯芯绒磨损,陈旧。
天地悠悠,我的五官狂蹦
乱跳,而舞台,随造随拆。
衣着乃变幻:“许多夕照后
东西会越变越美。“
我站起,面无愧色,可惜
话声未落,就听得一声叹喟。
2
我看到自己软弱而且美,
我舞蹈,旋转中不动。
他的梦,梦见了梦,明月皎皎,
映出灯芯绒——我的格式
有时世界的格式;
我和他合一舞蹈。
我并未含混不清,
只因生活是件真事情。
”君子不器,“我严格,
却一贯忘怀自己,
我是酒中的光,
是分币的企图,如此妩媚。
我更不想以假乱真;
只因技艺纯熟(天生的)
我之与他才如此陌生。
我的衣裳丝毫未改,
我的影子也热泪盈盈,
这一点,我和他理解不同。
我最终要去责怪他。
可他,不会明白这番道理,
除非他再来一次,设身处地,
他才不会那样挑选我
像挑选一只鲜果。
”唉,遗失的只与遗失者在一起。“
我只好长长叹息。
◆死亡的比喻
死亡猜你的年纪
认为你这时还年轻
它站立的角度的尽头
恰好是孩子的背影
繁花、感冒和黄昏
死亡说时间还充裕
多么温顺的小手
问你要一件东西
你给它像给了个午睡
凉荫里游着闲鱼
死亡猜你的年纪
你猜猜孩子的人品
孩子猜孩子的蜜橘
吃了的东西,长身体
没吃的东西,添运气
孩子对孩子坐着
死亡对孩子躺着
孩子对你站起
死亡猜你的年纪
认为你这时还年轻
孩子猜你的背影
睁着好吃的眼睛
◆薄暮时分的雪
一场尚未认识的风暴
它们突然脱离了其中
它们在你身边等了好久
等你这个想着其他事情的人
去你更改过的地方
它们更改了又更改
似乎你一定是错了
它们早知道了那些事情
比如去这个时刻晚餐
可能是一桩共同的窳行
疲劳的,韶秀的和那些婴儿
都该供养一个莫名的英雄
而且这些眉批和删注
该同朽屋归入暗尘
真的,他跟大家都不一样
他比谁都幸运
他从大家熟睡的地方
站起身来,掌握了梦的核心
如果大家习惯了的酒和灯
是为了款迎哪个好医生
那么,他会置身在风暴之中
真的,大家的历史
看上去都是一个人医疗另一个人
没有谁例外,亦无哪天不同
你看他这时走了过来
像集中了所有的结局和潜力
他也是一个仍去受难的人
你一定会认出他杰出的姿容
◆云天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我总是凝望云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
或者,我已经幸存?
总是有个细小的声音
在我内心的迷宫嘤嘤
它将引我到更远
虽然我多么不情愿
到黄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显得无比宁静
我在想,那只密林深处
练习闪烁的小鹿
是否已被那只沉潜的猛虎
吃掉,当春叶繁衍?
唉,莫名发疼的细小声音
我祈祷着同样的牺牲......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一首雪的挽歌1.在一个黑暗的年代雪又能够怎么样呢?白昼的光更加沉重冬天显得无比荒凉我在你的身边,下午东西和阴影都在你的身边,象飞蛾就暖我们都想接近那一刻我的耐心只剩一点点了火苗,快从房间里燃起不是照亮挂钟和四壁快快照亮尘埃的远方2.他们满以为是他们拯救了火,当它亮出灾难的舌头,或者微茫如弥留者的臂膊当东西的外表还未暖够当四肢还被黑暗僵结他们满以为是他们给予了火以生命面对着这些鄙怯的脸孔面对着这些可笑的耳朵火说:我存在,我之外只有黑暗和虚无3.别怕,小飞蛾当你的墙被想象成旷漠的广场那儿只有你别怕,小飞蛾当你在时间里再看不出一条道路那儿只有我别怕,我们你在火焰的核心我在黑暗的核心我们,别怕4.象风中会飘来旗帜残忍就快来了我们轻声问:上帝你在干些什么?上帝说:我在下雪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心爱的孩子们死了世界曾伤透他们的心他们再也没能回到我身边上帝又说:我可以哭吗,世界?他们也没能回到东西里雪,你感到他们了吗?5.但是,一切都没被感到,如果一切都没被深深地经历:可谁能不受缚于疆界呢?只有孩子,顽皮的孩子孩子对东西和河流说“那是你吗,我的对面?”但为何是我的对面呢?我就在你们的中间哦,无限辽阔的,哦,远方红豆的嫩芽蹦进逆来的春天孩子们藏进平凡的东西象回到了充满玩具的家哦,歌声,哦,歌声我还要忍受你多久哦,歌声,哦,歌声……6.听过巴赫第一次演奏的猫儿你可不是我们的同代人从橡木楼梯,十六世纪的模型住宅,你踅下你可是来饕餮我们?自一颗尘埃的暗道机关你要点亮中国的灯笼古罗马的水渠和萨福的叹息……但他们说你死了两年前。陌生的白昼。我写作。给我眼睛和内心我给你蝴蝶和牛奶7.但两年并没有过去你的双胞胎,两个少女象黄昏和黎明象左手和右手,在这里这是你吗?不,这是我这是我吗?不,这是你两只猫,两个少年彼此比喻,两个都美丽哦,幸福地陪伴着,生与死!世界既空阔又渺小我们可以一起拍张照吗?加上玩具猴儿,衔雪茄的奥托8.正午,不要惊动它们躲在光芒里的黑暗它们可不是故意的它们从不知道自己是黑暗。寒冷,别取暖你比一切都温暖你那不可解剖的核心正是燕子求爱的居窝西风,不要再吹逼它们这些尘埃。别怕,人啊人坚守自己,永远诘问手套、节日和别的人9.哦,伟大的求爱,哦,我未来的情侣,我可以用我的道路来表示吗?你在我的道上远方在你的呼吸下轻颤但是道路不会消逝,消逝的是东西;但东西不会消逝消逝的是我们;但我们不会消逝,正如尘埃不会消逝别怕,我们不会消逝但我们必须在道上,并且出去……哦,望远镜,迷醉的望远镜它高喊:那是你吗,未来的爱人?你的睫毛多么修长你的臂膊迎风跳荡那是你吗,我的燕子?道路衔在你的嘴里象飞翔的春天衔着种子东西啊,哪里不是家呢?10.但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东西并没有动。正面或反面。唯一的或许是信仰:瞧,爱的身后来了信仰正如冬天里来了一场雪上帝说:“摩西,亲爱的孩子你在干什么?”摩西答道:“我在看,在问,在准备着。”父亲啊,是时候了吗?我不巴望你神迹的证明因为我相信。我——相——信。请引领我们走出荒原和荆棘
◆海底被囚的魔王
一百年后我又等待一千年;几千年
过去了,海面仍漂泛我无力的诺言
帆船更换了姿态驶向惆怅的海岸
飞鸟一代代衰老了,返回不死的太阳
人的尸首如邪恶的珠宝盘旋下沉
乌贼鱼优哉游哉,梦着陆地上的明灯
这海底好比一只古代的鼻子
天天嗅着那囚得我变形了的瓶子
看着我的世界吧,这些剪纸,这些贴花
懒洋洋的假东西;哦,让我死吧!
有一天大海晴朗地上下打开,我读到
那个像我的渔夫,我便朝我倾身走来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是因为无端失落了一本书?
你记得——
曾经为那些新页的气味激动不已
它曾带着许多声音和眼睛进入你
它有被忽略的角落
而你曾在那儿躲藏
让别人的呼吸匆匆掠过
你不冷,腊月也有阳光
现在连那些插图也不见了
你想象上面的葡萄藤和少女
你想起一个孤独的英雄在流血
你花一整天时间寻找它
你让架上的书重新排列组合
你感到世界很大
你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枯坐
枯坐的时候,我想,那好吧,就让我和我
像一对陌生人那样搬到海南岛
去住吧,去住到一个新奇的节奏里——
那男的是体育老师,那女的很聪明,会炒股;
就让我住到他们一起去买锅碗瓢盆时
胯骨叮当响的那个节奏里。
在路边摊,
那女的第一次举起一个椰子,喝一种
说不出口的沁甜;那男的望着海,指了指
带来阵雨的乌云里的一个熟人模样,说:你看,
那像谁?那女的抬头望,又惊疑地看了看他。
突然,他们俩捧腹大笑起来。
那女的后来总结说:
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
惊叹号,
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
◆故园
春天在周遭耳语
向着某一个断桥般的含义
有人正顶着风,冒雨前进
也许那是池塘青草
典故中偶尔的动静
新燕才闻一两声
燃烧的东西真像你
你以为我会回来
(河流解着冻),穿着白衬衣
我梦见你抵达
马匹嘶鸣不已
或许要洒扫一下门阶
背后的瓜果如水滴(像从前约定过)
阳光一露出,我们便一齐沐浴
◆早春二月
太阳曾经照亮我;在重庆。一颗
露珠的心清早含着图像朵朵
我绕过一片又一片空气;铁道
让列车疼得逃光,留杜鹃轻歌
我说,顶峰你好,还有梧桐松柏
无论上下,请让我幽会般爱着
在湖南,阳光照亮童年的眼睛
我的手长大,抚摸的道路变短
尘埃绕城市袅袅地跳循环舞
喇叭像弟弟,车轮就是万花筒
换牙的疼变成屁股上的伤疤
果实把我捉到树上,狠狠把我
摔落。哎,我感到我今天还活着
活在一个纸做的假地方;春天
咕咕叫,太阳像庸医到处摸摸
摸摸这个提前或是推迟了的
时代,摸摸这个世界的乌托邦
哎,潜龙勿用,好比一根烂绳索。
◆早晨的风暴
昨夜里我见过一颗星星
又孤单又晴朗,后半夜
这星星显得异常明亮
像一个变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
我心里感到担忧和诧惊
早晨醒来果然听到了风声
所有的空门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见安静
这四月的风暴又纤美又清洁
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气味
一些气味带来另一些气味
不住地围绕我,让我思绪万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
像我曾经见过的某一个
叮咛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
忽而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交谈
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这些,或者那些
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
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
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
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
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会使
其它的事情显得欠缺
我想起我遥远的中学时代
老师放低的温柔的声音
在一个大阴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
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人,一个老人
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
不识字,却文质彬彬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
◆悠悠
顶楼,语音室。
秋天哐地一声来临,
清辉给四壁换上宇宙的新玻璃,
大伙儿戴好耳机,表情团结如玉。
怀孕的女老师也在听。迷离声音的
吉光片羽:
“晚报,晚报”,磁带绕地球呼啸快进。
紧张的单词,不肯逝去,如街景和
喷泉,如几个天外客站定在某边缘,
拨弄着夕照,他们猛地泻下一匹锦绣:
虚空少于一朵花!
她看了看四周的
新格局,每个人嘴里都有一台织布机,
正喃喃讲述同一个
好的故事。
每个人都沉浸在倾听中,
每个人都裸着器官,工作着,
全不察觉。
◆献给C.R.的一片钥匙
万吨黑暗。我们回家,衣裳鼓满西风。
书架上一杯水被阻隔。
隐身于浩淼,燕子
正瞄难千里外一枚小分币迁飞,
我们却被锁在屋外山影的记忆里。
你的赤裸溢满廊台,
四周,黑磁铁之夜有如沉思者吸紧
空旷。钥匙吮着世界。
一封误投的航空信在你和我之间递来递去。
“大”,它低语,“大”,
火苗一跳:呵,信,无止境地长大,
它叮咛我们住进里面。
你大醉而哇吐,我琢磨着写回信,
我的投影拎着两片纸,仿佛
我在伸展我感激又畸形的翅翼。
◆天鹅
尚未抵达形式之前
你是各样厌倦自己
逆着暗流,顶着冷雨
惩罚自己,一遍又一遍
你是怎样
飘零在你自身之外
什么都可以伤害你
甚至最温柔的情侣
各样的恓惶,大自然
要撵走你,或者
用看不见的绳索,系住
你这还不真实的纸鹫
宇宙充满了哗哗的水响
和尚未泄漏的种族的形态
而,天鹅,天鹅,那是你吗?
而明天,只是被称呼为明天的今天
这个命定的黄昏
你嘹亮地向我显现
我将我的心敞开,在过渡时
我也让我被你看见
◆夜半的面包
十月已过,我并没有发疯
窗外的迷雾婴儿般滚动
我一生等待的唯一结果
未露端倪。如果我是寂静
那么隔着外套,面包也会来吃我
是谁派遣了这面包
那少年是我,把自行车颠倒在地
当他的手死命地摇转脚蹬
我便大吃那飞轮如水的肌肉
是谁派遣了灾难,派遣了辩证法
事物鸡零狗碎的上空
死人的眼睛含满棉花
我会吃自己,如果我是沉默
◆祖国丛书
那溢满又跪下的,那不是酒
那还不是樱桃核,吐出后比死人更多挂一点肉
井底的小男孩,人们还在打捞
直到夜半,直到窒息,才从云嘴落地的
那只空酒瓶,还不是破碎
人类还容忍我穿过大厅
穿过打字机色情的沉默
那被拚写的,还不是
安装在水面又被手打肿的
月亮的脸;船长呵你的坏女人
还没有打开水之窗。而我开始舔了
我舔着空气中明净的衣裳
我舔着被书页两腿夹紧的锦缎的
小飘带;直到舔交换成被舔
我宁愿终生被舔而不愿去生活
◆孤独的猫眼之歌
孤独的猫眼之歌,唱得
纵横的金属发酥,呕吐
唱得倾听者叮咚,让他虔诚地把自己
把玩;神呵,呵气的神
请停下你的王牌军
请停下你的树,量体裁衣的手
请停下下你的不怕蘑菇的婴儿
虔诚的雪还会下
火速运来运去的橙子,谁来拯救?
孤独的猫眼之歌
倾听者内心玉砌的食物
坐在一个随便冒出的尖尖上
钓着一个乒乓作响的绝壁
诱饵吐出舌头
猫眼倒映了倾听者的食指
灯的普照下一切都像来世
呵气的神呵,这里已经是来世
到处摸不到灰尘
◆空白练习曲(组诗)
1
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无始亦无终。
合唱的空难,追忆将如何埋葬
那只啮吃气候零件的猩红狐狸?
天色如晦。你,无法驾驶的否定。
可大地仍是宇宙娇娆而失手的镜子。
拉近某一点,它会映照你形骸的
三叶草,和同一道路中的另一条。
从来没有地方,没有风,只有变迁
栖居空间。没有手啊,只有余温。
这就是花果坠地的寓言。分币
如此,皮球折服,生灵跪在警告中。
谁,在空旷的自然滚动一只废轮胎?
2
一面从天国开来一面又隶属人间——
救火队,一惊一咋,翻腾于瓦顶。
火焰,扬弃之榜样,本身清凉如水,
假道于那些可握手言欢的品质间,
如烧绿皮毛的众相一无所知。那年
你属虎,还是刮风的母亲消闲的
抛入弧形的瓜子。父亲,白胖胖地
勃起,飞鸣在无头浓烟中找笛子,
胯骑参考消息,口衔文房四宝,
在你出世的那瞬展示长幅手迹:
“做人——尴尬,漏洞百出。累累……”
然后暴雨突降,满溢着,大师一般。
3
“我有多少不连贯,我就会有
多少天分。我,啄木鸟,我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生虫儿在正面看见我是反面。
逃脱就等于兴高采烈。
大男孩亮出隐私比孤独。
我啊我呀,总站在某个外面。
从里面可望见我呲牙咧嘴。
我啊我呀,无中生有的比喻。
只有连击空白我才仿佛是我。
我有多少工作,我就有多少
幻觉。请叫我准时显现。”
4
修竹耳畔的神情,青翠叮咛的
格物入门。凌乱是某种恨,人
假寐在其侧。从满室的旧时代
剪下一朵花之皓首。勋章失眠者
你吐纳汪洋深处千万种遨游
却无水可攀援。假定没有神,
怒马就只是人的姿态的帮凶。
那影子护士来了,那喷泉般的
左撇子,她摆布又摆布,叫
食物湿滑地脱轨,畅美不可言。
人睡醒,是多风的黎明,她那
纳粹先生递来幽会不带钥匙。
5
凉水上漂泊船帆,不可理喻。
稳坐波心的官员盼着上岸骑鹤。
是的,是那碘酒小姐说你还
活着;说你太南方地垂泪穷途,
将如花的暗号镶刻在幼木身上,
不群居,不侣行,清香远播。
码头上粗声吆喝小葱拌豆腐,
没心肝的少白头,进补薄荷,
这下流的国度自诩方方正正。
雨伞下颤袅的钥匙打开了一匹
神麟。如何不入罗网?晚晴说:
让我疼成你,你呢,隐身于我。
6
少于,少于外面那深邈的嘻戏,
人便把委婉的露天捉进室内
如萤火虫。空白引领乌合的目光
入座,围拢这只准许平面的场所:
可以顾盼,可以惊叹失色,活着
独白:我是我的一对花样滑冰者“
轻月虚照着体内的荆棘之途:
那女的,表达的急先锋,脱身于
身畔的伟构,佯媚,反目又返回
掷落的红飘巾暗示的他方世界。
那男的,拾起着非人的轻盈,亮相
滑向那无法取消虚无的最终造型。
7
你头裹白头巾敲起爵士鼓,
我跪着爬回被你煎糊的昨天。
荷包蛋在托盘,头颅发疯。
我的干涸不在乎你是否起舞。
林间空地还闲置着那只灯笼,它
火红的中心静坐着你,我生动的
哑妹,你的雨后小照撕碎在地,
响尾蛇的二维目光无法盘缠。
旧日情书被冷风驱赶如丧家犬。
从图书馆走出,你胖能的舌头
开窍于叶苗间。你坐立不安,
在长椅下寻找手帕,发夹,表达。
8
要么是天空深处的一个黄色诺言,
要么是自由,远离了暮色的铁轨,
或锁,走动,或一杯凉水放下的肉欲——
红苹果,红苹果。人把你从树上
心心相印的妯娌中摘下,来比喻
生人投影与生人,无限循环相遇;
给你命名就是集全体于一身,虽然
有人从郊外假面舞会归来,打开
冰箱,只见寒灯照彻呻吟的空洞;
内心的花烛夜,我和你久久对坐,
红苹果,红苹果,呼唤使你开怀:
那从未被说出过的,得说出来。
9
我在大雪中洗着身子,洗着,
我的尸体为我钻木取火。
少年号手,从呼啸于冻指中的
十辆威士忌车上跳下,
吹奏,吹奏一只惊魂的紫貂:
短暂啊难忍如一滴热泪。
高压电站,此刻无人看管,
它棕瓷色的骨骼变得皎洁,
被云杉连环的冰凌映照,被
铜号催促,溶进这锅沸水;
我在大雪中洗着身子,洗着,
大地啊收敛不散的万物。
10
茉莉花香与汽笛的呜呼哀哉,谁是
谁非?诗人,车站成了你的芳邻。
倚窗望,生活的泪珠儿可东可西。
幸亏有远方,那枕下油腻的黑乳罩
才自焚未遂,玉碎放弃了每张容颜。
一颗新破的橙子味你打开睡眠。
除了长鸣不再有婉转来流产你的
晨梦。都在你耳鸣之梯攀沿啊,诗人,
你命定要躺着,像桥,像碰翻的
碘酒小姐,而诗
仿佛就是你。你的肺腑和疯指
与神游的列车难辨雌雄。幸亏有
远方啊,爱人,捧托起了天灾人祸。
◆醉时歌昨夜,当晚会向左袅袅漂移,酒突然甜得鞠躬起来。音符的活虾儿从大提琴蹦遛出来,又“唰”地立正在酒妙处,仿佛欢迎谁去革命,有个胖子边哭边从西装内兜掏出一挂鞭炮,但没有谁理他。唉,不要近得这么远,七八个你不要把头发甩来甩去,茶壶里的解放区不要倾泻,绽碎,不要对我鞠躬,鹿在桌下呦鸣,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掂足,举杯,用零钱的口吻对外宾说:“吃鸡吧”,酒提前笑了。我继续向左漂移,我就是那个胖子?怎么也点不亮那挂鞭炮我的心在万里外一间空电话亭吟唱,是否有个刺客会如约而来?地球露出了蓝尾巴,只有一条湿腻的毛巾递了过来,一叶空舟自寒波间折回。东倒西歪啊,让我们从它身上提炼出另一个东三省,一条高速路,通向袅娜多姿,通向七八个你,你叫小翠,这会儿不见了,或许正偎着石狮朝万里外那电话亭拨手机,(她的小爱人约好来那儿等电话,但他没来,她想象那着那边的空幻)。她回到这儿,四周正在崩溃,仿佛对面满是风信子。一个老混混晃过来,与谁干杯。性格从各人的手指尖滴漏着,胖子的鞭炮还没点燃,有人把打火机夺了过去,“我心里,”胖子呕吐道:“清楚得很,不,朕,”胖子拍拍自己,“朕,心里有数。”刺客软了下来。厅外,冰封锁着消息。“向左,向左,”胖子把刺客扶进厕所。刺客亲了缺席一口,像亲了亲秦王。秦王啊缺席如刺客。而我,像那胖子,朝遍地的天意再三鞠躬;我或是那醉汉,万里外,碰巧在电话亭旁,听着铃声,蹀躞过来,却落后于沉寂,那醉汉等在那空电话亭边,唱啊唱:“远方啊远方,你有着本地的抽象!”
◆告别孤独堡
1
上午,仿佛有一种樱桃之远﹔
有一杯凉水在口中微微发甜,
使人竟置身到他自身之外
电话铃响了三下,又杳然中断,
会是谁呢?
我忽然记起两天前回这儿的夜路上,
我设想去电话亭给我的空房间拨电话﹕
假如真的我听到我在那边
对我说:“Hello?”
我的惊恐,是否会一窝蜂地钻进听筒?
2
你没有来电话,而我
两小时之后又将分身异地。
秋天正把它的帽子收进山那边的箱子里。
燕子,给言路铺着电缆,仿佛
有一种羁绊最终能被俯瞰……
3
有一种怎样的渺不可见
泄露在窗台上,袖子边﹕
有一种抵抗之力,用打火机
对空旷派出一只狐狸,那
颉颃的瞬翼
使森林边一台割草机猛省地跪向静寂,
使睡衣在衣架上鼓起胸肌,它
登上预感
如登上去市中心的班车。
4
是呀,我们约好去沙漠,它是
绿的妆镜,那儿﹐你会给它
带来唯一的口红,纸和卫生品﹔
但去那儿,我们得先等候在机场的咖啡亭。
是呀,樱桃多远。而咖啡,仿佛
知道你不会来而使过客颤抖。
咖啡推开一个纹身的幻象,空间弯曲,而
有一种对称,
命令左中指冲刺般翘起﹕
“决不给纳粹半点机会!”
◆灯笼镇
灯笼镇,灯笼镇
你,像最新的假消息
谁都不想要你
除非你自设一个雕像
(合唱)
假雕像,一座雕像
灯红酒绿
(画外音)
搁在哪里,搁在哪里
老虎衔起了雕像
朝最后的林中逝去
雕像披着黄昏
像披着自己的肺腑
灯笼镇,灯笼镇,不想呼吸
·1·13图宾根
**本诗为作者绝笔,因系卧床写就,许多字迹不甚清晰,这里登载,为作者几位朋友与编辑据字迹相关信息整理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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