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文学征文中篇小说文丰心路上

刘平,男,笔名文丰,籍贯云南威信,昭通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厦门文学》《湛江文学》《作家天地》《时代风采》《黄金时代》《故事大王》《昭通文学》《楚雄文艺》《夜郎文学》《浮玉》《中国纪检监察》《中国民族报》《云南日报》等。

心路(上)

文 丰

只因微不足道一件事,钱总先前潇洒大度形象似打足气后圆鼓鼓的一只气球,饱满圆润光可鉴人。经细小沙粒轻轻一硌,须臾间成了既瘪又软小的薄皮囊。这沙粒是极为平常的一顿饭,让盛佑帅和毕秂意外地轻看喽!

已非首次。清楚记得上次也是三人去火锅店。之前两人都做过几次东,按常理该易主了。好在钱总适时发话,说下次换换口味品尝火锅由他负责。只是地点由钱总选择,定在旺旺火锅店。酒足饭饱准备结账那刻,二人高涨的情绪瞬间遇冷,如同遇上严重倒春寒,硬生生将春意盎然的欣喜兀自降至冰点,着实让二人冷了一阵。

说来凑巧,正该付款钱总恰遇内急。两人静候桌前,可等候时间像根紧紧拽在钱总手里的橡皮筋,被他随意扯松了。小便时间硬被他拉长成女人的小产,还不是顺产,是接近高龄产妇纠结的难产。这话是说毕秂的。二人等得泼烦,毕秂说是不是娃娃掉到茅坑里去毬。只得到店门前静候。可店家更纠结,总拿锥子般的目光戳他俩。锥子戳是皮肉的疼,可目光戳是心的痛楚啊!意思很明显,怕三人酒足饭饱之后抹嘴溜之大吉。店家担心像之前几个小屁娃一样玩隐身术,稍不留神就金蝉脱壳。这怪不得人家小气,之前,店家曾被一帮小崽崽耍得哭笑不得钱财两空。

不久前某个中午,七八个着装考究的年轻人来店内订一桌贺喜宴。一掷千金的豪气让店家以为可大赚一把,看家菜及酒啊烟啊饮料之类都挑贵的上。不但服务员,就连老板娘也因能给她带来大锭银子的小崽子们忙前忙后。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点那样,老板派头十足,大有富二代抑或官二代的豪情。让店家兴奋得手忙脚乱。可忙是心甘情愿的那种忙。吃饱喝足后打着饱嗝往外溜。说公司因急事须马上走,有说领导来电话,得立即过去,反正铃声响得如一锅沸腾的粥,“噼里啪啦”此起彼伏。一番客气后夹上皮包扬长而去,一会儿一个,走得让人无法生疑,没半点破绽,渐次化整为零。最后留下两个瘦筋筋的小崽崽,说上卫生间出来结账。等得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一向沉稳的老板娘的耐性原本如一块厚厚的木板,在两个小崽儿扩张的等待中硬生生被磨成了一张薄薄的毛边纸。不便进去,当天手下又都是一帮清一色娘们。等得毛边纸破了个洞,才请一位先生帮忙瞧瞧。敲了半天无人应答,担心双双醉倒,只得强行撞门。

鬼花花儿都没得一个。地上倒扣着一塑料桶。站上去,才发觉一人多高的通风窗台上厚厚一层灰已被人体抹掉了大部分,灰上还残留有清晰的手指印迹。采好点的两小狗日的利用卫生间窗户已逃之夭夭。

别人没醉老板娘却先醉了,醉得怨气越积越多,放出来都能点燃。怨谁呢?菜是自己让人炒,叫手下上的,烟酒也是自己催小姑娘送去的,人已不见,发谁的气?真是兜着豆子——无处吵啊!

数额不少啊!见多识广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板娘竟被一帮小毛贼不显山不露水给算计!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权当一次善事抑或是打水漂。店家不是本地人,从未遇到过这些骗吃骗喝的小狗日的,只好痛骂一通出出闷气自认倒霉罢啦。或自我安慰权当舍财免灾。但凡以后结账磨磨蹭蹭,便加倍警惕起来。于是,盛佑帅和毕秂身后总有人如跟屁虫般紧跟在后。

老等不见出,连盛佑帅的耐性都被这漫长等待磨得精光,他最能理解与包容。怕是身体不适肚子闹起了革命?如此一想便主动付了款。说过的事大家都会遵守,先垫付,钱总出来总有说法。人大体大面还当过局长的他不会在此等小事上使人不悦。说来巧,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就乐呵呵出来,不像肚子闹革命的样子,倒像是挖陷井捉到只大笨熊似的那种得意,情绪比喝酒时还高昂,笑得有几分暧昧。

他仍像模像样地踱至吧台,不像以往掏钱包时犹如手被缠住半天掏不出来让人十分着急的样子,而是如同闭眼伸手在自己某个部位挠痒痒般的熟稔,动作异常轻快,一副认真付账的模样。小女孩示意已付,他打了个饱嗝,喉咙里喷出一股食物在胃里发酵后的怪味,响声如同惊蛰后的第一声惊雷,右手捏着的牙签在牙缝里轻快地跳跃着,迈着八方步便乐哈哈出了门。

盛佑帅自言自语道,平摊下来不算贵,味道也还马马虎虎。毕秂说是帅哥垫付的,“垫付”两字加重了语气。钱总却不接招,说衬衣上沾了点油渍用水洗洗,半天都搓不掉。一个劲述说油渍污染衬衣,答非所问,有点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

毕秂瞟了一眼,见他胸前虽有点湿,却没点滴搓过的痕迹,更不像沾过油渍的样子。兴许人老记忆不好的缘故,毕秂几次旁敲侧击,钱总这才像多年的失忆者猛然间被啥事刺激一下记忆又得以恢复。才不紧不慢地问,我是不是该把钱给你们哪个?

毕秂指了指盛佑帅,意思很明确。盛佑帅礼节性地说,好大点事哦!话其实没说完,钱总便像不守规则的接力赛运动员,别人都还没到点他就抢先开跑。人家也没拒绝,他却反客为主,你说不给就不跟你争抢了嘛!反正机会多多,下次嘛!下次我付就是。话语拖得细长细长的还有几分粘稠,粘稠得无论盛佑帅使多大的劲都化解不开,话语像在口腔里发酵了很久才冒出一样,每句话都伴有嘴唇开启时的沾连声。客气话本该盛佑帅说,但这时的钱雄却一改付款前的风格,径直越俎代庖啦,有僭越之嫌。之前是退而求次,现在是勇于担当,还有些当仁不让。该做没做,不该说的却说了,弄得盛佑帅深不得浅不得。话到这份上,谁还为一顿饭钱斤斤计较损了领导的面子呢?盛佑帅仍满脸笑意,只是这笑容如同已泡了三、四开的茶水,虽仍还叫茶水,可已变得寡淡了。

这次钱总做东。盛佑帅、毕秂在一二再,再二三邀请下共同外出,去一家新开张的小店吃中餐。偏偏结账时又节外生枝,他着急得在上衣口袋里反复摸了一阵,末了才用手掌拍几下脑袋说:“你看这记性,像被狗吃了似的,出门前换装钱包忘在原先那件衣服里喽!岁月不饶人!岁月不饶人啊!”他看了看毕秂,毕秂只笑笑,明白其含意,想让他当二传手,可他没接招,他讪讪的,只得又将目光抛给盛佑帅。盛佑帅体谅人是出了名的,二话不说又掏钱支付。他将票子递给钱总。可他没接,好像这些纸币是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点滴接的意思也没有,是糍粑不打面面不沾。右手指了指店家,示意盛佑帅自个交过去。

在钱雄看来,递给自己和店家意义不一样。接手便是借,交过去则是他的事,与己无关,况且何必再转呢,径直递给店家不更省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旁的毕秂看得清清楚楚。

还在局长宝座上时,与本县一中年女子秘密缠绵一段时间后,双方都雄赳赳气昂昂赌咒发誓,决意让各自的他(她)下岗。他先快刀斩乱麻般解除了糟糠之妻的“合同”。领证本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的事,谁料,办证前夕女子突遇车祸,老公精心护理使她在伤好后好长一段时间内总是在离与不离之间犹豫和踟蹰,她婚前的百炼钢,渐渐化为绕指柔。一等再等之后,等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换了个地点,去了渡口县。

来到这家私企,钱雄不仅余热得以发挥,桃花运也因环境变换渐次繁盛起来。如同南美的水葫芦,随意放置滇池却异常疯长,比原生地疯狂百倍。又如一百多年前从英格兰带到澳洲的25只野兔,被携带者随意丢弃野外,因适应环境竟疯狂繁殖,造成当地生态的极大破坏。他觉得自己特适应这方水土。有迁移后水葫芦和野兔惊人的适应能力。之前是千年铁树不开花,现进入迟暮的花潮期。二月海棠开,三月桃花红,四月蔷薇艳,五月桅子香。月月都有花开。上个花期没过,下一轮又接踵而至,乐得的钱雄喜上眉梢。

麻花佴是他来渡口县经人介绍好上的首个女子。说好上其实夸张了。好与否不好说,说同居也不准确,说“同乐”也许更贴妥。该娱时聚,不娱则极少往来,像动物世界求偶期,来劲便大献殷勤,否则行同陌路。这年头,离过婚的女人再谈婚论嫁,亦如曾经沧海的弄潮儿,再遇江河则难为了水。

麻花佴叫陈玉娥。自来水公司的职工。与丈夫分道扬镳后竟沾上酒,一沾便如同老鼠爱上大米。如此竟觉得以往日子寡淡如水,除了男人,酒原来也一样能让女人不知今夕何夕。之前被男人据为己有被女人唾弃,与几个单身女几场聚会下来,与酒竟不离不弃,酒成为她生活中另一知己。隔三岔五小聚一次,独处也会整上一盅。“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竟与李白有了同感。之前对饮酒成瘾的丈夫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现竟生出“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怀。感怀有了,可与之一辈子相处的老公从她这儿走出后,又做了别的女人的男主角。她仍形单影只在围城外浪迹。酒却喝得风声水起,二麻麻便成常态,同伴中有人给她起了“陈麻花”。此名像一夜串红的明星声名鹊起反盖过了学名。与钱雄见面当天,双方都轻松过了面相关,本还有第二第三关,但简约的麻花佴将一切都拨冗为简,几杯“杜康”下肚,就与其直奔主题。可惜与钱雄相处不到一月,牌桌上的他竟被另一个妖娆女人端了飞簸箕(对象被抢)。

跟牌友相处仅四十多天,钱雄又走马灯似的换了角色。这才发觉早过天命之年的自己如沙特的石油、缅甸的玉石,令单身中年女子趋之若鹜都想开采。后又遇上小自己十多岁的另一女人,相处一段日子才觉得她合同工的身份不理想,打起了小九九。心想,此等女人只适合给自己“打短工”,但并不影响彼此往来。反正不单身已单身啦,结不结婚无所谓,只要身边每月有花开。哪天碰上心仪并想结婚的女人再谈也不晚。钱雄对目前这种行走在婚姻与性爱边缘的生活异常着迷。这段日子钱雄过上了堪比帝王般的生活。根本没料到,到了这把年纪,竟还能成为女人们争来抢去的香馍馍。接近退休之年的他似乎又回到了谈婚论嫁的季节。这世道好啊!年轻时没享受过的日子,老了竟赶上!心如三月桃花次第开,仿佛还能听到绽放声。

不过,这是遇到牟玉之前,见了牟玉,以往苦心构筑的大厦即刻坍塌。现时,他有意甘为牟玉的“孺子牛”。

清清爽爽的牟玉经人随便一说竟成了,见面之后对方没反对。钱雄有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有些乐不思蜀。儿子来电催,奶奶病得不轻,要他回去一趟,去了三天又匆匆赶回。借口私企不比国企。其实是放不下这边如水般温润的日子。

之前在大朗中学一次学生歌咏比赛中见过牟玉,当时二人同为坐前排的评委。有过简短交流,方知是县三小教师。那晚他注意力都集中在牟玉身上。她刚打完分,他笔下就出现相同的分数。且分毫不差,仿佛他是她的感应器,他从她笔的走势中能准确判断她的分值。她举牌是他最后一次确认分数,进而在自己前一位忙碌间隙,便迅速写出分数。举牌时,他都会将自己的评分有意无意间转向她。他用这方式表述,他与她观点一致。他用此方式巴结她。在他看来,只要不用钱不用物质,任何一种巴结他都愿做,且还甘之如饴。

他被她举牌时的妩媚吸引。就这下,让他之前所有曾为他绽放过的老花即刻凋谢。他兴奋得有些悸动,陶醉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席间从旁人嘴里得知她老公几年前“光荣”了,仍孑然一身。

他脸上掠过一丝谁也来不及观察的得意之笑。这笑意是在心里。

多年后议起,都说那次意外本可避免,但他偏没逃脱。同事们都表示出或多或少的惋惜。

其实,那是次小小的车祸。皮卡车内四人,老公坐副驾驶位置。

车轮因路面雪凌打滑,径直朝右一块低凹乱石荒地急速驶去,车内包括司机都惊得目瞪口呆,面如土色,五官扭曲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他临危不乱并适时作出清醒判断——跳车。

急速推开车门的他像只鹞子须臾间一跃而出。车疯狂滑行一段后撞向土坎。车停稳,所有人无大碍,只是都撞得鼻青脸肿,眼圈如大熊猫似的青黑。都有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庆幸。情绪平稳才发觉少了一人,面面相觑顿感疑惑。稳坐副驾驶的徐庆云咋不见喽!车门关好的。三人下车找,车前车后一无所获,仿佛从人间蒸发。硬是大白天见鬼毬喽。三人湿润的嗓子喊起了火仍无结果。以为车祸后集体失忆,也许没上车掉在出发地点。这一想,三人心情竟意外好起来。

都很笃定,笃定徐庆云没上车。司机倒车才发觉右边门没关严。不看则罢,一看便看出蹊跷。车头右轮下侧与土坎间卡有异物。本已平稳的心“咯噔”又提到嗓子眼,从未有过的不祥之兆乌云般扑来。

像做错事的小孩,车不声不响退了几步。面目全非的一具尸体滑落地面。虽未见面容,都清楚躺在地上的是谁。司机默默祈祷,但愿不是。心里冒出一百个想法,只愿是一个因自己违规而无意间撞上的陌生者。驾驶员最忌讳,请另一女子将面轻轻翻过来。脸已严重变形,是车身与土坎强行挤压所致,鼻孔注满了已变得殷红的血块。刚拉开,被堵的鼻孔里仍有少量血液流出,像一条条弯曲蠕动的蚯蚓,艰难地在脸上移动。下颌被血渍完全模糊。嘴大大张着,似乎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上下牙龈极不对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模样有些吓人。是谁?都如同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知道闯大祸啦……

从现场看,是些小坡小坎无悬崖绝壁。谈到该不该死这话题,已是很久后的事。三人都说,若不跳车肯定没事,后排两个女同胞都没事,他自然安然无恙,大不了撞得头破血流。错就错在那迅捷一跳。他不但头脑灵活身手还敏捷。事发时,都没回过神来,他却已飞身而出。车若冲下悬崖,那活着的现在肯定是他。当时,突如其来的变故早把三人脑髓变成一锅粥。这一跳,是在车已快撞向障碍物时出去的,右边正好有一道坎,出去可能又被车门带了一下,便死死卡在车轮与土坎间。

敏捷和聪明不一定是好事,这是司机的感叹。仅这点,牟玉基本认同。

婚后牟玉与他相处多年,徐庆云工作和生活上表现出的这两点她比谁都清楚。他就是凭着这两条赢得领导和同事的好评。但也正是这点,却让其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聪明反被聪明误”兴许是对他生命终结最好的诠释。

之前,牟玉是个依赖性极强的女人,婚后老公将家务事包揽,让她无法插手,也让其原有做家务的能力大大退化。包括洗衣做饭这等小事都做得不到位。老公说她的手是拉提琴的,离她而去后的几年,从起居饮食到做事聊天都不习惯。且还难以从那场变故中解脱。多年后,时间将以往的日子渐次磨薄,往事变得如远去的云。牟玉才渐渐恢复过来,一人带着孩子风里来雨里去,不但恢复了之前做家务的能力,还将更多的精力投放到教学中。消除萎靡不说,还把曾经耽误的教学重新推到之前从未有过的高度,教学年年受校方及县的表彰。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有同事说甚至超过了从前。

婚姻再次阁上议事日程,朋友同事没少操心,但都未成。用她的话说就是不来电。这是每次相处后又不得不拜拜而回赠给介绍者的礼物。

当然也有满意的,有基本谈得来的,只是交往一段时间,有的竟以她克夫、有的以子女无法接受为由回避了。心里的气啊如同堵在喉头的一口痰,吐不出又咽不下,总感觉不是滋味。与钱雄交往虽说有一段时间了,但见面竟屈指可数的几次。这都得益于厂采购部周一岚。介绍之前,她火急火燎的,比她还急,好像不是介绍给她,而是给自己。朋友为她真操了不少心啊!

盛佑帅与钱雄虽都生活在同一县城,却无深交,彼此仅只认识。来公司前,二人即便街头相遇,打招呼的次数亦如黑夜散落于黎明的星星,稀疏得少之又少。只有待鼻子碰到眼睛才会礼节性地打个招呼。

两人年龄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基本是个小学毕业生年龄的差距。认识时间却很长。钱雄是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端上铁饭碗的,也就是从那场席卷神州的疾风暴雨中一路走来的“老运动员”。经过风见过雨,雨停风过之后仍毫发无损,又在接下来的仕途中顺风顺水一路高歌,退休前混到了正科级,坐上S局老大这把椅子。

每个时代都有为数不多的幸运之石砸下,钱雄便是被砸到的极少数幸运者。

初中毕业回乡,也算得上当地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在生养他那块土地上劳作了几年,期盼前途的星空闪现一丝霞光,盼啊盼!都翻越过二十好几的门坎仍未见灵光。无奈,只得屈从二老对婚姻大事的安排,顺利取了个原生态的农家女。命运似乎波澜不惊,一年后婚姻的田地里结出了二人的果实——女儿。躁动的心终得以平静,只得认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与自己的另一半过起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男耕女织寒窑虽破但能避风雨的日子。原本不安之心已死。如花开开不过冬季一样,属自己的季节已经错过。可有些事偏偏不按规律发展。一次意外机遇竟突兀降临。

县里招干,除文化年龄还要求苦大仇深,上辈最好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农家后生,且无复杂社会关系。所有条件他都符合。一次简单的笔试和一轮又一轮繁杂调查与政审,最终他凭借后两条优势齐涮涮地撕开了一层层厚厚的人际关系网,将十几个文化程度高过自身各方面条件都比自己优异的同代人抛置身后,一路高歌有了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欣喜。心情犹如那年月有首歌中唱的:“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那般跳动得按耐不住的狂喜。

县委大院里,总会见到年纪相仿的女同志。年轻、热情、激情似火,偶有具小布尔乔娅情调的。这都是未来康庄大道上志同道合的战友。他兴奋,天天如同过节似的。从千篇一律毫无生气的乡村到激情似火的工作环景,错过了季节的心竟又蠢蠢欲动。在与女同志交往中,一束束烈火般的目光让他夜不能寐,兴奋之余又添懊悔。兴奋的是无数双投向自己深情的眸子。懊悔的是不能长期占有这眸子。他渴望革命战友间的互助鼓励,更羡慕燕妮与马克思那种相知相敬的伴侣,当然,还有早期冬妮娅给保尔那眼神的悸动。

他惧怕触及婚姻,特别有异性在场。仿佛那是长在光滑肌肤之上难堪而又无法消除的一块结痂。走得越顺,结痂变得越醒目。以致难找恁大块布帘将其盖住。这痂便是糟糠之妻。

紧紧捂住,能捂多久算多久。她爹是生产队长,在队里是最大的头儿!上管天下管地,左右还管人放屁,差不多是当地的土皇帝!土皇帝的女儿当然是公主。生产队长家最富,而他们家富裕程度是生产队长家的反义词,是队里最彻底的无产者。穷对他而言,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啊。因穷,他家成了团结对象,因穷,又成了最值得信赖的同道者。他家几代人都是雇农。身份让他全家不但轻松跨过疾风暴雨,还因此得到不少好处。分到田地,姐弟几个都上了学。因长得精灵,还成为生产队长培养的对象。毕业回乡,生产队长与他的几次接触,就被确定为接班人。其中还暗含另层意思——选女婿。他父母喜出望外,攀了高枝。的确,门不当户不对但却奇迹般联了姻。婚姻,让钱雄家洁净的白纸画满了五颜六色的风景。唯一遗憾是家中那个生得潦草着急的婆娘。

他和她那天都回来得晚。他因忙于抄写大字报,而杨淑霞刚排练完一出戏。

读后激动得热血沸腾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她借给他的。两人因一本书而走得比一般同事更近。她对他有好感,她却不知他已有家室,他在她面前才有了某种更胆大的妄为。

她将剧本放回抽屉准备离开。他办公室正好在对面。看到灯光亮着门开着,把看完的书送还她,担心在自己这儿放久了被别人借去,怕她不高兴。

推门进去,她正准备往外。她右手捋了捋额前的长发。书递过去,手指无意间碰到她手背。本都无心,他却不由自主燥动起来。镇定,他告诫自己要镇定,心脏像刚开启电源的发动机。周身的血液骤然加速。感觉她有那么一点点冬妮娅的野性。虽他也鄙视过冬妮娅,但那是在嘴上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私下里却被她迷得七晕八素。生长在乡村,但他却不喜欢乡村。但却不能表现出来,暗夜里他对冬妮娅以及与冬妮娅有几分相似的杨淑霞这位城里姑娘异常迷恋。迷恋她薄薄的唇,大米一般洁白的牙和她的笑,她一笑,他就如同喝了酒,就有了淡淡的醉意。

她接过书,他本不敢这样,可心已游离出身体且拒绝心的指挥。身子像脱僵的野马一头撞过去,还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对方。

推,她用劲推,但不是生气那种推。只要他不松手,无论怎样都无效。他也没做更进一步的动作。无效之后,她停止了徒劳的反抗。

仅只双臂围了个圈。想亲吻却不敢,这动作有小资产阶级的嫌疑,革命者不屑一顾。这是那个时代铁定的观念。如此一抱已够胆大。换在今天,如同男女间上了床!其实比今天上床还厉害。现时男女上床虽属道德层面,但这已如一颗小石子投进道德的湖里,根本无法激起半点涟漪。可那时男女间拥抱,即便情侣间也不敢如此放肆。早超越了道德上升到政治层面。一触及政治,那可是要命的啊!问题可大可小,说小是作风问题,往大处说,是两个阶级势不两立的斗争啊!只要背上这罪名,一辈子别想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仍单调地维持着这一动作。既没更亲昵的举动,也没松开的迹象。其实他也不敢再往下一步。只想暂时忘掉家中那潦草却又难以摆脱影子的纠缠,只是一时冲动,如同抱一棵树贴一面墙,只想靠靠。

“噗通”一声门猛地开了,闯进七八岁的一个男孩。二人迷离的目光似光滑而坚固的器皿突与硬物相撞,一屋飞撒得到处都是他俩惊讶的碎片,满屋乱飞,连空气都划出道道划痕,犹如世界末日临门。瞬间失忆的她片刻之后反映过来才猛然推他。推,其实起不了多大作用。男孩的目光仿佛是可穿越崇山峻岭的一束激光,已将他俩的面部灼伤。不知闯入目的,有了惊天绝密被发现后的惊恐与不安!心平复后才发觉是县委会和对面农业局职工的一帮小孩躲猫猫的无意识行为。她的埋怨一声高过一声,不知对他还是对小孩。他愧疚懊悔。被她狠狠推开。

其实,室内光线并不特别清朗,一个30瓦白炽灯泡高悬在两米多的半空,且整个县城就靠一座千瓦的电站发电供给,电压常常不足,亮光如萤火虫般不明不暗。来者根本没留意两人的亲密举动。成人整天忙东忙西男孩子根本不关心,仅只想找个更隐蔽的躲藏之地。让同伴不易找到而也。

怨由心生,怕小男孩出去乱讲。他跟至过道拐弯暗处,小孩正下楼。气不打一处来,本想扇他一掌,手伸出没打,却一把将他拉过来,钳似的将其双手紧紧卡住,紧捂其嘴,带至一楼最边的煤炭房。只想扇毬他两耳光出出气则罢,又怕引来更多的目光。炭房角落有几根麻绳,干脆将他双腿双手绑起,恰巧横梁上垂挂着一根用来称煤的粗绳。一不做二不休,将其拴挂上去。麻绳旁有张不知谁掉的手巾,顺手捡起和半张报纸一同搓揉成团,撒了泡尿将纸和手巾弄湿塞进嘴里。上厕所回来,打算将他放下算毬,才想起还有张电影票。看完电影直接回宿舍,待再想起为时已晚。次日一早得知小孩已断气。

谁也不知他晚上来过办公室,她除外。她怀疑他,但她却不敢说。清理现场时,小孩嘴里的手巾很面熟,有人证明与章琪富的一模一样。他出生不好,是地主。哥哥又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几年兵,有人还听到他讲起老蒋反攻大陆一脸兴奋。所有矛头都有了指向。他趁机落井下石。说是他向青少年下毒手,目的是向无产阶级发动进攻。在后来的批斗中,他最积极,暗里鼓动别人动手,专打嘴和头。说他心比蛇毒。他帮过他,还借过钱给他,现在还有20元没还。开初他有些愧疚,有些于心不忍。斗争,是你死我活的对峙。他记得这句话。我活你只得死没得选择。他写了他的大字报,在接下来的批斗游街途中中暑而亡。如果那天给他一杯水,也许情况不至于恶化,但没人同情他。中暑过度的他在人间得不到只好到阴间去找水喝。批斗会暂时中止,送返途中断气啦。杨淑霞几年后与她老公一同调到地区,文革结束后又双双调回她老公原籍——外省。一切的一切连同调走的人一并消失。高枕无忧成了他最喜欢的一个成语。

钱雄在工作中顺风顺水之时,盛佑帅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娃。

那时盛佑帅及其一帮小伙伴随时在县委大院里跑进跑出,躲猫猫、爬树、偷水果、入窗翻墙……黄金般的年龄,遇上学校复课闹革命,大哥哥大姐姐们到全国各地串联,年幼的他们只好将时光任性挥霍。该上的课没上该读的书没读,不该耍时却一个劲地耍,任意往热闹场所钻。批斗现场、游行人群,凡人多的地方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大好时光如土豪手里的钞票,被大把大把地奢侈掉。

也就在那时,盛佑帅认识了钱雄。他常常提着毛笔,整天不知疲倦地抄写大字报。如同一台不知疲倦的打字机,打出的字清秀公整。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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