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秋，上海的天气已有些转凉，但正午前后仍能感觉到秋老虎的一丝余威。

10月23日这天，人民银行把一年期定期存款利率从7.47%降到了5.67%，一下子少了1.8%。这是年5月以杢的第三次降息。

坐镇某国有保险公司上海分公司的王卫国急了。

王卫国是重庆人，脾气有点躁，开会的时候第一句就是：

“妈卖批！利息又他妈降！不能再卖了！再卖要出大事情！”

王卫国所说的“卖”，指的是卖保险。

到底为什么保险公司的领导不让卖保险？大事情又是什么事情？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时间回到6年前，年9月。

北京中南海的办公室里，王瑞林从苏联带回来的一组镜头，深深的震撼到了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

叶利钦宣布苏共在俄罗斯停止活动。在中央大厦前，聚集起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当那些中央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撤出大楼时，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让这些人通过。伴随着这些工作人员的是老百姓们的口水和垃圾！

老大哥已经扑街，小弟该何去何从？

老爷子坐不住了，年新年伊始，一路从北京南下到深圳。

这一路上，老爷子有这么几段话：

“我们过去的革命常以苏联为榜样。但这些天，我想的最多的，也还是苏联。那么丰富的自然资源，那么深厚的文化传统，那么强大的国家机器，还有庞大的共产党队伍，似乎在―夜之间就垮了，消失了。苏联，我们过去顶礼膜拜的词语，一下子就成为历史陈迹，值得我们深思呀！”

“对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谁能说清楚？对资本主义又有谁能说清楚？反正，我是不懂，我说不清楚。明明说不清楚，偏要去天天争论？我看，发展才是硬道理。真得加上一条，不争论！对！不争论，要作为一条制度定下来。”

“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

“判断改革开放姓“社”姓“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

这便是著名的“92南巡讲话”。

《人民日报》当时评价其为“振聋发聩”。

这次讲话之所以如此重要，不是提出了什么新的方针政策，而是因为总设计师解决了一个很大的思想问题——搞了市场经济，那我们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这个问题不解决，谁也不敢乱做生意，要不给你扣个“资本家剥削劳动人民”和“投机倒把”的帽子，这辈子就交代了。钱虽然是好东西，但也不能拿命玩呐！所以“92南巡讲话”的核心就是：都别争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了，把经济搞上去才是正事儿！要不然，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卸下思想枷锁的经济

如离弦之箭

如猛虎出笼

如和尚还俗

年当年的GDP增速一下子就窜到了14%！而年这个数字还仅仅是4%！当年物价水平也从3%跳涨至6%！

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年GDP的增幅分别是：13.9%、13%、11%！物价的涨幅更是夸张的到了：14%、24%、17%！

可谓是：经济与物价齐飞，思想共钞票一色！

“解放思想，解放生产力”此之谓也！

看看这些数字，那真是一个张扬、大胆又值得怀念的年代啊！犹如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女，饱满而跃动的身体里孕育着无限的可能。

大江南北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撒发着青春的荷尔蒙——起伏轰鸣的机器、交错摆动的吊塔、川流如织的光影和人群，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仿佛某种信仰下的神秘祭拜仪式，在这种信仰下，人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又饱含着热情；在这种仪式下，一座座宏伟精巧的建筑拔地而起，推动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90年代，从改革开放的80年代走来，带着些美丽乡村般的质朴和青涩；90年代，向国际化的大潮中走去，带着谈笑风生的气度和大步向前的自信。曾有人形容80-90年代的国内经济是“一抓就死，一放就乱”。

发展的号角吹响后，很快掀起了开发区热、房地产热、股票热等经济气泡，经济迅速达到过热状态。

银行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各种贷款倾巢而出，扑向那诱人的花花世界！

从年-年，市场上的钱（M2）从1.9万亿激增到7.7万亿！

央行一看，有点傻眼了——本来以为小平同志点的是星星之火，没想到这么快就燎原了！

这还怎么玩？加息！（利率与经济的关系情参考小板凳《美国加息那点事儿》）

当时一年期定期利率已经到了7.56%，年5月又果断加到9.18%！

但还不够，刚还俗的和尚，才看到花花世界，怎么会因为几句打骂就安分了？

怎么办？继续打！于是仅仅时隔两个月，利率便提升到了10.98%！

可别小看只有两次加息，但势大力沉，使出来的威力跟降龙十八掌一样！

两次加息3.42%，按照现在每次以0.25%的幅度进行调整的国际惯例来看，相当于两个月里加息13次有余！

这里要提醒各位看官两件事儿：

第一，这一轮的加息周期的起点，始于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带动利率从年的3.24%，一路飙升到年10.98%，历时17年；

第二，一年期定期存款利率10.98%，意味着：当时市场上最没风险的资产、最安全的投资一年收益也能有10.98%。

那有没有比定期存款利率还低的收益率呢？

答案是：有！

当时大部分保险的预定利率是8%。

保险的“预定利率”是个啥？

可以简单理解成一张类似20年、甚至50年长期的定期存单的利率。

比如，有个老百姓买保险，保险公司根据死亡率知道第二年大概有10个人身故，假设每个身故的人要赔偿10万，那保险公司就要保证在一年后至少有万拿出来赔偿。

如果保险公司收到了保费不做任何投资，那么它就要在当下收万的保费，即每个老百姓要交1万的保费，这个时候预定利率就是0%。

那假如保险公司拿着保费去投资，并且测算最保守的收益率是10%，那么它当下只要收90.9万的保费，每个老百姓交0.9万的保费就可以了，这时候预定利率是10%。

保险一般都是长期产品，预定利定了，老百姓的长期利益也就锁定了。比如一款30年的产品预定利率是8%，那么你就能在未来30年的时间里，通过这张保单锁定每年8%的利益。

所以结论有两个：

一是预定利率越高，同样保障下，老百姓交的保费就越少，长期利益也就越高；

二是保险公司实际的投资收益如果超过预定利率，就赚钱，反之则亏。

在无风险利率达到10.98%的年代里，保险公司的心声是：预定利率这个概念真复杂，老百姓肯定搞不懂，不如就按8%算！这样就算我们每年把保费都存定期，也能妥妥的赚将近3%呢！

有道是：人算不过天，保险公司算不过央行。

年，在加息和政府的调控下，需求开始疲软，经济回落，GDP增速从14%下探到9%，从两位数到个位数！这台阶下的比从8%到6%猛烈多了！

央行又着急了，火大了不行，火灭了更不行啊！

为了保住经济发展的果实，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降息从年5月拉开帷幕：

10.98%降至9.18%！

同年再降，至7.47%！

年再降，至5.67%！

年再降，至3.78%！

年再降，至2.25%！

年再降，至1.98%！

而下一次的加息是在年10月！

这是一轮跨世纪的、历时九年之久的降息周期！

笔走至此，想必各位看管也许能知道一开始王卫国为什么要着急了吧！

当时保险公司妥妥的一系列8%预定利率的产品啊！！！

这是一堆核弹级的定时炸弹！

王卫国算少数几个先知先觉的封疆大吏。第三次降息的时候便已然嗅到了不祥之兆，并迅速下令业务员控制销量！

可惜——封疆大吏毕竟不是一朝天子，总公司依然觉得歌舞升平、太平盛世，根本没有下架和停售产品的意思。

更可惜的是——封疆大吏的手下都是雇佣兵！90年代的保险业务员个个都怀揣着“自己做自己老板”的梦想，卖一笔保险就有一笔不菲的提成！让他们控制销量，简直比让雇佣兵不去割下敌人的首级还难！

不断下降的利率反而成为这些雇佣兵们的赚取业绩的筹码——他们奔走于街头巷陌，流连于百姓人家，劝说时苦口婆心，讲解处不厌其烦——总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这种产品再不买就没有了！

这次，他们说的是真的！

直到年，居庙堂之高的领导们终于反应过来了：利率已经降到了3.78%了，而保险公司答应给客户一辈子8%的利率，到底能不能兑现？

如果兑现不了，那保险业就要出事，保险业一出事，那国家经济就要出大事！

因此，年11月保监会成立后，第一个规范性的法规就是年6月10日下发的《关于调整寿险保单预定利率的紧急通知》——最高预定利率不得超过2.5%！

值得玩味是：就在同一天，央行把一年期定期存款利率降到了2.25%。这意味着，保险公司不能靠把保费存银行赚钱了。

新中国后保险第一次野蛮生长的时代结束了！

而这次野蛮生长的后果是中国保险业无法抹平的伤痛——“利差损”。

在这场利率起伏的周期里，买到保险的老百姓是幸运的，直到多年后，依然会有很多客户问我：“90年代买的保险那是真划算啊！你们现在还没有那种保险？”

我：醒醒吧，20年前的事了。

雇佣兵的预言成真，王卫国的气话也一语成谶。

老百姓占了便宜，就得有人付出代价。

短短三年，雪崩式的降息和8%的长期承诺，让保险业哀鸿遍野、欲哭无泪。

伴随着这种压力，还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

买过保险的老百姓经常会接到保险公司的电话，不是推销保险，而是劝客户把之前买的保险给退了——表面上说：产品更新换代，您可以以旧换新，还能享受优惠！

这潜台词无非是：我们实在不堪重负了，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谁要是这个时候“以旧换新”，那可真是活菩萨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年开始，保险公司再也不敢生产以“预定利率”为精算标准的传统型的保险产品了，转而大量开发“分红型”、“万能型”产品。分红和利率结算水平看市场情况，市场利率高，老百姓拿得多，市场利率低，老百姓拿得少。相当于把利率的风险转移到了老百姓身上。传统型产品的保费规模只占到3%-5%。这种状态一直维持了14年！

俗话说：铁树总有开花日，东风也有转南时。

随着保险深入人心，人们越来越多的意识到保障才是保险的核心。而最能体现保障的产品，恰恰又是以“预定利率”为精算基础的传统型产品。

为了鼓励保险回归到保障的正轨上来，保监会终于在14年后，也就是在年，重新审视预定利率，并将预定利率的上限提高至3.5%，其中长期年金产品的预定利率上限则是4.%。

斐哥也欣喜的看到，一些敢于创新的保险公司，开始研发并推广以4.%定价的传统产品。

啰嗦了这么多的历史问题，无非是希望咱们都能以史为鉴：在国内经济转型，结构调整的大背景下，利率市场化是大势所趋，利率市场化的趋势也就意味着利率下行的趋势。

虽然现在一年期定期存款的利率只有1.5%，但这个时代观察无风险利率不能简单看这个指标了，要看银行理财产品收益率——目前仍然有4%以上。

随着利率市场化和金融去杠杆的推进，银行理财产品这一“有中国特色”的金融产品将会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市场上将再也不会有“低风险、高收益”的产品。

同样，在利率下行的趋势下，保险的预定利率是否能长期保持在4.%的水平上，是一个未知数。所以，即便市面上有一些按4.%设计的传统型产品，但保险公司却非常谨慎，比如大部分期限都不会超过20年，而且随时可能停售——他们都有着王卫国般的顾虑——担心20年前的悲剧重演。

如果有一天，国内的无风险利率降到了2%，甚至是1%的时候，我想，手里有一张长期4%的保单，才是真正值得庆幸的事吧！

想想在寒冬时节大家都瑟瑟发抖的时候，你有一件特别暖和的羽绒服的感觉。

只是这样的羽绒服很难在时令季节买到，因为它很容易被其他短期的先芒所遮掩，而让人忽视。比如90年代它们被定期存款所掩盖，时隔20年后的今天，又被理财产品所掩盖。

幸运，除了时代的造就，更需要一双不被“乱花”所迷住的慧眼。

也许，再过20年，我们会像怀念90年代的10%一样怀念现在的4%。

青春总要逝去，青春的尾巴是4%的长期保单，而不是4%的理财产品，折腾理财只会让青春离你而去的同时还撞坏了你的腰。

本期完，撤板凳。顺祝各位板凳们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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