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常饭第一部

假戏要真做

“驾!”

秦东山甩了一个响鞭,在空中爆出一声剧烈的“叭”,两头犍牛缓缓的迈开了脚步。

雨,整整下了一夜,紧一阵慢一阵,一刻不曾停歇。天快亮时,才停了。太阳一露头,乌云尽皆散去,晴空一碧,阳光明亮,十顷地整个村子焕然一新。还没吃早饭,生产队长袁守忠就满村子大喊:“开犁,种谷子!”

这是第一声吼。串过一个胡同,走上另一条街,他又喊:“好雨,开犁,种谷子。”

袁守忠一副破锣嗓子,夹带着痰音和气喘,还有重度鼻炎,所以,他尽量少说话,即便说,句子也是最大限度的短。能少一个字就少一个字。

“好雨,下透了,开犁,种谷子。”

多了这么几个字,他就得歇歇。

再过一条街,他又加了两个短句:好雨,下透了,一锨多深,接乎上了。开犁,种谷子。

这组句子喊毕,他蹲下,摸出一条二指宽的纸条,抻出皮烟荷包,卷一支烟,点燃了,叼在嘴上,抽一口,吐出,再抽一口,在嘴里含一会儿,把烟从鼻孔喷了出去。

听到开犁种谷子,十顷地生产队的社员们就各操各的傢伙式儿了。这是老套子的活计,年年如此,用不着新指令。因为分工多年来从未改变过。秦东山扶犁,套两头花犍牛,随他这副犁杖的一拨人————点种的,捋粪的,打簸瑟的,打磙子的,自动站成一团,聚在他身后。到了地头,鞭子一响,两头牛,脑袋一摆,身子一挣,湿重的泥土气息便翻扬开来,紧接着,点种棍敲在点葫芦杆上,“叭叭叭”,金黄的种子就落入土里了。

“二大爷,借毛驴使使。”

说话的是周子扬。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儿,油黑的分头,高个儿,宽肩,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格外精神。

周子扬不仅有一副又爽又亮的嗓门儿,而且还会很有讲究的说话儿,不管与哪个人说,不管说多少,都会有一点修饰,决不是张开嘴就“白说”的那种人。在任何一句话里,他都会努力的处理音色。开头的那个词儿,如一声爆烈的鞭炮,脆生生,明亮亮,闪电一般,紧接着的几个词,在他嘴里时就会悠扬婉转起来,如同碾道里那台风车的长鸣。无论句子长短,至最后那个词,都和队里的黄儿马子叫似的,昂扬,激烈。

“干啥去呀,柱子!”听到这样的问话,秦东山知道周子扬又拉开了一台名叫《傻柱子接媳妇》的小戏,只要人们聚在一起,他俩就会把这台小戏演一遍。于是,他便随时就势的改了称呼,把原名“子扬”改成了剧中的“柱子”。

“二大爷,你咋犯了糊涂呢,我要干啥,你心里没数吗?你没看见我这些日子天天耍单儿,出门一个人,进门人一个,一天三顿饭都是小米饭蘸咸盐花儿。媳妇回娘家了,去接回来呗。”

“噢,我知道了,敢情傻柱子想媳妇了,要去接回来。这是好事呀,哪能说不行呢?行行行,傻柱子,二大爷有两头毛驴,乌嘴青,乌嘴白,你借哪一个呀?”

周子扬和秦东山这一套话下来,引得四副犁杖的二十多人一齐大笑起来。

无须咂摸说了什么,仅这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的两种声音,就足以让人捧腹。秦东山扶的是头副犁杖,走在种地人群的最前头。他的声音浑厚而壮实,如巨石在地面上滚动,由于略带嘶哑,显出了几分阴沉,几分沧桑。而周子扬在最后一副犁杖上捋粪,声音明亮而清爽,两个声音一前一后,一呼一应,在晴朗的天宇下碰撞,缠绕,对比鲜明而又互相交融,像小公鸡惹了恼了老公猪,一冲一撞,太引人发笑了。

至于他们交谈的内容,也就是十顷地四周十里八乡流行的一副段子即《傻柱子接媳妇》,本来就是一个极逗笑的闹剧。当然,俩人都在扮角儿,周子扬不是傻柱子,而秦东山也不是他的二大爷。

待笑声略略平息,对白便继续下去。

“对呀,我想起来了,二大爷养了两头驴,一头乌嘴青,一头乌嘴白。我借哪一个呢?常言说得好呀,乌嘴青乌嘴青,跑起来一阵风,乌嘴白乌嘴白,倒地下起不来。没说的了,就借乌嘴青————”

周子扬这几句自我剖白,颇具舞台效果。人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也是十顷地的社员,名叫艾振余。其实,他的这段剖白,从声音上看,明明确确的就是模仿艾振余。艾振余三十四五岁,已有了两个孩子。只要农忙一过,他媳妇就回娘家,生产队没活,队长没上门通知,决不回来。

艾振余不在这堆人里,播种是件细致活儿,有相当高的技术要求,不是哪个人都能上手的。艾振余那样的笨手笨脚的粗心莽汉,入不了这个列。他这天随队里的牛车送粪,专管装车卸车。赶牛车的活儿,他也干不了。

人群安静了一小会儿,人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艾振余在开春时节满村子借毛驴的情景。生产队要开工干活了,不上工必得挨罚,他得把媳妇接回来,自家没脚力,只有四下里借。一年总有这么几回。其实,在人们心目中,艾振余才是名副其实的傻柱子。

这一小段寂静中,胡播播、黑白花喜鹊的叫声猛地插了进来,填补了这一小段空白。它们的鸣声类似于同一时间同一处所的另一场表演,一个低沉迟缓,一个欢快明朗,它们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表现的,当然也是另一类内容了。

“二大爷,借乌嘴青吧,我快去快回。”周子扬等于摊了底牌。

“傻柱子,我的大侄子,你说你去接媳妇,这不是明摆着撒谎吗?我咋不记着你娶过媳妇呢?这么多年,你一直是个光棍汉呀?”

很显然,秦东山改了台词,顺带着也改了剧情。

此时,周子扬左手拎着粪耙子,右手提着粪簸箕,满满地装了一簸箕粪,正欲洒入垄沟里。秦东山这句改变了的台词,把他打了个趔趄。他晃了几晃,差点跌倒,粪簸箕掉在了地上。

“子扬,这回真成傻柱子了吧。”有人取笑他。

“小家雀,咋也逗不过老家贼。”有人感慨。

周子扬读过几天初中,是十顷地文化水平最高的小伙子。他会背《七律长征》,还能唱“提篮小卖拾煤渣”,当然不会甘心就此被套牢。他一哈腰,拎起粪簸箕,一溜碎步儿,将粪洒到了垄沟里,仅这么一小会儿,他就有了新词儿,马上回应道:

“二大爷,你岁数大了,记性差了,老糊涂了,咋把我娶媳妇的事都忘了呢?那天,喜车是你套的,也是你赶的,刚进村子,你就打了一阵子响鞭————”

周子扬抖了一阵子机灵,总自把话茬接下来了。

“啊呀呀,看我这记性,咋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呢?傻柱子娶媳妇,是有这么回事,有,那可是咱十顷地的大事呀。谁能料想傻柱子会娶上媳妇呀。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傻柱子,大侄子,是有这么回事,你是娶过媳妇。对,该去接回来,该去,你那媳妇,姓啥?我又忘了,看我这记性。”

秦东山把这个难题甩了过去,兀自嘻嘻嘻的笑了起来。

此时的“傻柱子”周子扬,别说娶媳妇,连婚还没订下呢。刹那间,他脑门上就覆了一层汗珠子,闪闪发亮。

“姓啥,是呀,姓啥?”周子扬嗫嚅着。

“胡说一个就行。”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

“在百家姓里挑一个,随便挑。”又有人出了个更实用的主意。

“姓啥呢,姓啥呢,姓啥呢,姓唐吧。”周子扬终于把这个难题给搪塞过去了。

由于当时一片吵嚷,一些人并没听清“姓”后面的那个字儿,于是有人就问“他说姓啥?他媳妇姓啥?”

问话的人中,有唐伊苹。而且,她说话语速快,声音大,二十几个人,全听见了。

“姓唐。”有人告诉她。

“胡说吧你,傻柱子媳妇不是姓南吗?”“南”是艾振余媳妇的姓氏。她名叫南亚芳。

恰好,艾振余和南亚芳都不在这拨人中。艾振余跟牛车送粪,南亚芳在队里挑黄豆种子。

“人家说的是唐,不是南。”答话的人一字一顿地说了这句话。

“你确定?”仍有人不信。

“确定!”

这几句对话之后,人们都抽了个空儿,把目光对准了唐伊苹。其实,这一拨种谷子的人里,还有唐伊苹的妹妹唐伊兰,姐姐唐伊英。但人们都不约而同的盯了唐伊苹一眼,包括扶犁的和点种的。按理说,他们的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犁铧、犁把和点葫芦杆儿,可他们却都忙中抽闲,把目光飞快地抛过去,死盯一眼,又疾速撤回来。

前后左右、四面八方、远远近近的人们,都把目光看过来,有的只是看一次,有的还抽空看第二次,得闲的人们,比如打簸瑟的、打磙子的以及捋粪的,干脆就把眼睛死盯在唐伊苹身上,这样的人中,包括周子扬。

牛犁缓缓前行,湿黑的土壤翻向犁铧两边。此刻,除了点种棍儿的响声,人们耳朵里,没有别的声音。

“傻柱子,我看你这小子是真格的傻呀,傻透了气呀。你连自己媳妇姓啥都记不住呀。”秦东山又甩一响鞭,两头犍牛闷头向前走,和没听见一样。“你媳妇姓唐?就你这么个傻透气的小子,会娶到人家唐家的闺女?人家唐家是啥样的人家,往早里说,那是唐朝,李世民做皇帝的朝代,你想没想过,大唐王朝,这个姓,能是一般人家吗?这样人家的闺女,会拣咱十顷地最傻的小子嫁……”

只要台词岔了道儿,就不知岔出多远了。秦东山慢悠悠的扶着犁,黧黑的面孔上带着狡黠的笑,他认为,拐到岔道上的剧情,一准会把周子扬拽进坑里。

周子扬明知道秦东山擅自修改剧情,也明知道自己刚才瞎编了一个姓,便索性将错就错,顺势溜了下去:

“二大爷,你是真瞧不起我呢,还是对我不熟悉呀,你是不是觉得天天叫我傻柱我就真傻呀,傻到不知道自己媳妇姓啥。告诉你,二大爷,你侄子我一点也不傻,我那媳妇还真就姓唐,别的,啥也不姓。你那侄媳妇,又聪明又伶俐,长得好看,活计也好————”

人群爆发一阵大笑,如春雷滚过天空。同时,人们再次把目光投向唐伊苹。

“二大爷,听见了吧,大伙都笑了,都认为我说对了,你呀,记性这么差,小心哪天回家找不到自家大门。”

原本,周子扬想到此结束。历次“表演”《傻柱子接媳妇》,都是到了借毛驴就打住,可这天,秦东山偏揪住不放,没办法,只好顺马由缰的拉长了这么一段儿。

“傻柱子,我的大侄子,二大爷不怕别的,是怕你白跑呀。看你这个模样,这套本事,恐怕你这次接媳妇是咋去咋回,去时呢,人一个,回来呢,一个人。你那媳妇,不跟你过了,飞罗。”

秦东山想把剧情无限止地拉拽下去。

“二大爷,想必你是心疼毛驴了吧。我保证,去的路上,一步不骑,回来的路上,我还是一步不骑。行不行?”

周子扬举起粪耙子,向前方示意,满脸全是乞求之色,意思是别再拉拽了,他有点招架不住了。

“傻柱子,唐家离你家没多远呀,拐过一个胡同,串一条街就到了,不超二百步。用不着借毛驴,步行去就行。”有人这么说。这是个女声。话中的唐家是唐伊苹家。

此言一出,唐伊苹脸上浮起了红晕。这姑娘原本脸就白,是十顷地十几个姑娘里最白的一个,脸蛋一年四季和剥皮鸡蛋似的。现在浮了一片羞红,似滚了一层胭脂,无形中增了几分娇美。她一言不发,均匀地敲着点葫芦杆儿,人们分明看到,她的手有点抖。

按理说,周子扬该回应一句,可他竟一声不吭。人们不出声,等待,再等待,隔了许久,还是没听见周子扬发出动静。直到最后,也没听见他的声响。

二纵论村中事

种了谷子,接着种高粱。一股气,趁着墒情好,袁守忠领着社员们把早田全部都种下了。镑地收割这样的活计,误一天两天都没大影响,下种可不行,误了农时,就等于误了一年的收成。

就在这个当口,公社开了一个大会,生产队长大队书记都参加了。公社的会议一结束,大队又开了生产队长会议。有三四天的时间,袁守忠没在十顷地露面,社员们也就自然而然的歇了下来。十顷地小队的院子里,只有喂牛的饲养员一个人守院。掌包的一天来过两三回,只为照料那几匹拉车的马。

散了会,袁守忠并没有直接回家,也没去小队,而是绕个大圈到了田间,看看刚种下没几天的谷子高粱。他在谷子地头遇上了秦东山。

“三哥,干啥呢?”袁守忠问。

“没啥活,没事干,出来跑达跑达,三两步,就到这儿了。”秦东山搭上了话茬。秦东山是个老庄稼把式,心思全在拭弄地上。他自己说,一天不下地,心里就没谱儿。

天气真好。空中浮着几丝白云,天,蓝得清新透剔。太阳已经很热了,湿润的土地上方,蒸腾着一层稀薄的雾气。

“三哥,你猜猜,我这几天干啥去了?”袁守忠卷了一支烟,递到秦东山手里,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又为自己卷了一支,叼在嘴上,点燃,狠狠的吸,慢慢的吐。同时盯着秦东山。现在,俩人都沉默着,都大口大口地吐烟,俩人的脸,都笼罩在蓝色的烟雾里。

秦东山没接袁守忠的话茬儿,不是他不知道底细,更不是他故意不理袁守忠的话儿,而是觉得没必要回答。十顷地小队有一百多户人家,七八百口人,闹闹哄哄的挤在一个小村子里,哪户人家、哪个人出了点事,或是说了句什么话,小到芝麻粒大小的嘴吵子,大到搧人家俩耳光踹人家几脚,顷刻间就会传遍全村。从来没有瞒过人的。他不出声,意即知道袁守忠开会的事。

“开会去了,三哥,开了俩会,公社一个,大队一个。”袁守忠把烟抽了半截,接二连三的吐了几口,让眼前的烟雾更浓些。“三哥,你知道这会是让咱干啥?”

这回,秦东山不知道了。“队长开会去了”,这样的消息容易传播,一句话的事儿。信口就说了,可说到细致处,比如会议的内容,哪些人参加,十顷地的农民就为难了。他们即不善于表达这么详细的内容,也不善于把别人的话听细致,听完整。大致差不多,就开始传播扩散了。秦东山对两个会议的内容,一点也不知道。他看了袁守忠一眼,摇了摇头。

“公社开会,大队开会,让咱干啥?”过了一小会儿,秦东山挠了挠头皮,从嘴上把烟取下来,咧咧嘴巴,挤挤眼睛。说完这句,看了一眼脚下,接着说,“咱老农民能干啥,穷社员一个,庄稼人一个,能干啥,咱就会种地,种沙窝子地,别的,啥也不会干。”

“三哥,这回可不光是种沙窝子地罗,”袁守忠狡黠地笑笑,顺便歇歇。这是他说话的习惯,说两句歇一歇,说三句歇两歇,他使劲地吸气,呼气,好象空气过于稀薄,不够用似的。

袁守忠冷不丁的这么一停顿,让秦东山有点心急。公社大队都开会,会议的内容和种地无关,那可就有点让人费神了,有点摸不着底了。其实,平常素日,公社没少开会,今天批斗老地主,明天批判林彪,后天批判孔老二,再不就是旗里揪出了一个什么人,押到公社巡回批斗。在秦东山眼里,都是没啥大意思的事儿,人们在主席台上的喊出来的,对他来说,都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了,没留下什么印象。他认为,那些和种地无关的会,也和他无关,他也无须打听,当然也就无须记住了。更主要的是,他似乎还没听到过哪个会和种地有关呢。

“那就是批判会呗。这回批判谁呀?”秦东山问。

“不是批判会,也不批判谁。三哥,这回给了咱一个大活计,我应了。”说到这儿,袁守忠停住,喘喘,吸一口烟,吐出来,刚要开口说话,被秦东山一句话挡住了:

“大活计,啥叫大活计呀?莫不是要修水库吧,我可告诉你,守忠,再有那种事,我可不打头炮。前年修滚水坝,你让我带头出外勤,你也是这么说的,说你应下来了,让我第一个应声,我就听你的了。后来我挨了多少骂,你可能都不知道。去年修公路,你又让我领头,我又听了你的话,又挨一回骂。这回,可别再戳傻狗上南墙了。”

“三哥,这回,我应下来,还真是因为有你,有你这个依靠,我才应的。”袁守忠说。

“守忠啊,这回,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当那大傻狗了。”秦东山说完,把烟含在嘴上,吸一口,吐出来,再吸一口,又吐出来。直到烟头烫嘴了,才“扑”地一下喷了出去。看着它拽着一条稀薄的烟雾,划了一道弧,落在垄背上。他又盯着丝丝缕缕的烟雾看了一会儿。

“三哥,你急啥,我还没说完呢,”袁守忠顿了一下,笑笑,接着说,“这回,不是修大坝,也不是修公路,是耍着玩儿————”

“嗬嗬嗬————”秦东山笑了。秦东山的声音苍凉沉郁,连笑都是这种风格,乍一听,不像是人在笑,而像“车豁子”半夜里的叫声。他伸手向袁守忠要烟,接过一条纸,再接过烟荷包,一边从荷包中往外掏摸烟末,一边笑。他的手颤抖着,烟末在空气中飘落。

“三哥,笑啥,真是耍着玩儿。”袁守忠说着,讨回了烟荷包。烟末洒了不少,他有点心疼。

“守忠,你可真逗笑呀,咱这穷庄稼人,老农民一个,三根肠子闲两根半,有活干的那半根,也是串串谷糠,连放屁都是糠皮子味儿,还有闲心耍着玩儿?想想办法吃饱饭还差不离儿————”

话说到这儿,秦东山并没停住,而是絮絮的说下去。哪家已经要断顿了,哪家还没有单衣,哪家孩子发烧了,没钱买安乃近,只能浑身搓小米儿,搓得孩子嗷嗷叫……

这样的话,经常飘进袁守忠的耳朵里。有时,亲历者上门来诉说,有时由他人传述。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十顷地的耕地,只有那么多,开荒是不允许的,打下的粮食只能是个定数;粮食呢,只能分那么多,因为要紧着公粮,交够了公粮,才能分给社员;而这地方的土质呢,多少年下来,一直是沙土地,又漏水又漏肥,不可能增产;没有河水灌溉,只能靠天吃饭,老天爷睁睁眼,略一眷顾,一亩地能多出产点儿,全村百姓能吃上几顿净米的饭,老天爷一打盹,只有靠瓜菜谷糠活命了。

这种话,他从不搭茬儿,他心想,谁当队是这样的,都得饱一半,饥一半。没人饿死,队长就合格。

“三哥,我不胡弄你,真是耍着玩儿。演大戏呢。”袁守忠说到这儿,顿下了。

“演大戏?演啥大戏?”秦东山愣住了。

袁守忠告诉秦东山,上面派下任务了,各公社要排文艺节目,最好是能够排一场革命样板戏。公社要求大队排戏,别的大队都不敢应,只有十顷地大队应了下来,大队又把这任务拍给了十顷地小队。

“我应了,三哥,就是冲着你,你就是依靠。”袁守忠说,他还言明,这场大戏,大队全力支持,公社会给点支持,说不定,旗里还支持呢。

对秦东山而言,排一部革命样板戏是什么概念,需要多少人,需要多少物,他不知道,大队、公社、旗里都会支持什么,咋个支持法儿,他更是一片模糊。他知道这是件乐嗬事儿,他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唱唱戏,嚷几嗓子,没啥不好的。

“三哥,这事,你得带头,还得你打头炮。”袁守忠说。

“这事儿行,守忠,行,我打头炮,我带头,让我咋干都行。”秦东山又笑了,嗬嗬嗬,嗬嗬嗬。

笑罢,他把烟叼在嘴上,再次伸手要烟,又卷上一支,架在右耳朵上。

“这事好呀,好————”秦东山近乎自言自语了,“你说说,咱十顷地这么大个村子,这么大一伙子人,天天就这么闷着,饿也闷着,饱也闷着,冷也闷着,暖也闷着,都闷熟了,闷烂了,一出门,往大街上一站,你就看吧,燕子唱着,家雀吵着,连老母猪都哼哼几声,可咱这人呢,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鼓鼻子瞪眼,没啥说的。再这么着,人就憋闷死了。”

“三哥,你说,咱排哪出戏呢?”袁守忠问。

“那还用说,《智取威虎山》呗。”秦东山说。

“为啥呀,三哥?”袁守忠不解。

“为啥,守忠,你看看我————”秦东山摆了一个架式,“这是谁?”

“谁?”袁守忠问。

“座山雕!”秦东山大吼一声,把袁守忠吓了一大跳。

对于革命样板戏,十顷地的社员们并不陌生。《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这些样板戏,电影都看过,小人书也看过,临近过年买年画,也都岔开样买样板戏剧照。人们在供销社里碰上,你问我“买哪个”,我问他“买哪出”,若东邻买了《沙家浜》,西舍买了《红灯记》,这人就买《智取威虎山》。过年这几天闲着没事,人们就串门子。进了门,先看这些剧照,串几家下来,八部样板戏就会看个遍。

除此而外,周家还有一本厚书《林海雪原》。虽然撕得前无头后无尾,但一直在全村流传,你看完了他看,从不得闲,有的人甚至已读了两遍。十顷地的社员,差不多都能讲上几句《智取威虎山》里的片段。

袁守忠被秦东山这一吼吓得一个趔趄,倒退了四五步,差点跌倒。在慌乱中,夹在右手指间的半截烟卷甩了出去,落在地头的一丛刚露头的宿根青草上,这种草绿得早,人们叫它碱草。烟头并未熄灭,仍在草叶间冒烟。他站稳,先把这东西拣起来,叼在嘴上,这时才定住神,看了看秦东山。

秦东山一直顿在一个姿式上。这是一个坐姿。由于没有道具支撑,从样子上看就是一个马步蹲裆。他双手交叠在腹部,圆睁双眼看向前方,和年画坐在虎皮交椅的座同山雕出奇相像。

“三哥,真别说,你就是座山雕,你比小四扇上的那个座山雕还像座山雕。”说罢,袁守忠向后退了两三步,而且叮嘱秦东山“别动,我再看看”,再次站定,细细打量。他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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